第32章 海捞针
“什么?!”
平地起惊雷,唐仲只觉得头皮发紧,余下的酒劲立即散尽。
“究竟出了什么事?顾婶你别着急,慢慢说。”
唐仲将顾大婶扶到板车后坐下,帮她拍背顺气,唐叔也急忙凑过来。
哥俩的心,都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中午从地里回来,就没瞧见小猛。都怪我当时没留意,只当她是去寻大丫二丫玩去了。”
顾大婶说起当时的情景,又急又悔,心头难受,拿袖子揩去眼角的泪痕。
“直到两个丫头下午回来,说起没见着小猛,我才开始忧心,出门去寻人。可是,村里村外都找遍了,始终没有下落,我又去问村上的几户人家,他们说,一早看见小猛沿着乡道,往县城方向去了!”
“我一路循着找过来,仍旧没有找到她。对不住,小仲,是我没有看好小猛,对不住,都怨我!”
说到后头,顾大婶声泪俱下,不住地抽噎。
唐仲脑中一个霹雳,顷刻之间生出种种不好的推想。
走失、意外、人牙子……每一种结局,都是他不敢接受的。
出门前,唐猛跟自己闹脾气,会不会……
这个念头只生出片刻,便被他立即打消掉。不会的,她不是那种钻牛角尖的孩子。这时候找人要紧,切不可胡思乱想,自乱阵脚!
唐老三心思敏捷,当即望向兄长:“天都快黑了,咱们该去哪里找?”
“走,报官去!”
听到唐仲的话,顾大婶抬起头来,“对!报官要紧!瞧我这脑子,只顾着瞎子摸象一通胡乱找,白白耽误了一下午的时间!”
“顾婶您先歇着,我们这就去县衙,求林知县和捕快们出去寻人!”
顾大婶走了十几里的山路,又一路担惊受怕,现在已然累得没剩多少气力。唐仲拜托高樟带着顾大婶和小妹,赶骡车回高家暂作歇息,自己则跟唐老三一起,匆匆朝前跑去。
西沉的日头,将青牛街上一对石狮的影子拉得老长。石狮背后,是紧闭的朱红大门。
台阶上齐膝的门槛,一丈余高的门板,以及门上足足五道铜钉,无不张示着清江县衙的威严。
唐仲和唐叔一路从城东跑到县衙门口,来不及歇口气,冲上阶梯便拍门求助。
“差役大哥,快开门,我们家中有人走失了!”
“开门!我是东城门卫唐仲,有要事面见林知县!”
兄弟俩在门上拍打许久,里面始终没有回应。
唐仲往旁边瞥了一眼,视线落在墙角用支架竖起的一面鼓上。
也不管有冤没冤,他当即过去取下鼓槌,抡开膀子重重敲击上去。
咚!咚!咚!
城中许久未曾听到的鸣冤鼓声,在暮色下的街头响起。沉重的鼓点,引得几位过路人停下来驻足。
但与认知中,鸣冤鼓响府衙升堂的印象不同,阵阵鼓声之后,县衙大门仍旧紧闭,没有任何官差出来询问。
少顷,终于有过路人看不过眼,走到近前小心翼翼地开口:“过年林知县休沐,下面的差役压根不会老实值守,早就回家待着去了。你们若遇上要紧的事,还是快想想别的法子吧!”
别的法子?官府的存在,难道不该是百姓遇到难处时,最有力的后盾吗?
唐仲五指紧握,朝县衙大门上狠狠捶了一拳。
他愤然将手里的鼓槌丢到一边,抓过唐老三的胳膊,“走!去东城门!”
今日东城门下,是赵力和老张在值守。
虽说翻过年关已经算不得冬天,但春寒料峭,城门口风又大,若不是准备着关城门,两人此时应该还躲在城楼上烤火。
左右过年这些天,城里的大官小吏都在休沐,像城门卫这样守着城门离不开人的苦差,县里估计没几个。
能装模作样地待在城楼上,就算尽忠职守了。
老张此时正搓着手,催赵力赶紧把城门关了,好回城楼上接着烤火。远远看见唐仲过来,他赶紧闭上嘴,露怯地往后头挪步。
唐仲现下心急如焚,没多余的心思管别的事,径直走到赵力跟前。
“你今日守城门,有没有看到一个五岁的小女娃。穿着灰褂子,头上扎着两个髻子,大概齐我胸口这么高。对了,她应该是独自一人进的城!”
“这……”赵力在城楼上窝了一整天,也就开城门和关城门时下来走了两趟。天上的日头都没看上几眼,又哪里会看到什么小女娃。
赵力摇头,却还是想要尽力帮把手。
“出了什么事?”
“我家妹子走失,很有可能进城来了。她若是进城,必定会经过东城门。”
“别急,我这就跟你一起去找!”
见赵力要走,老张这才上前几步劝阻道:“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该关城门了,此时你要到哪里去?”
“反正胡头儿不在,晚半个时辰关门也没什么。我带他们去城外寻人,一会儿就回来!”
也不管老张后面又说了什么,赵力带上唐家兄弟,大步朝城外走去。
城门很快就要落锁,眼下是最后在城外寻人的机会,无论唐猛现在仍在城外的几率有多少,此刻都要尽力搜寻一遍才是。
三个人兵分三路,赵力向左,搜寻码头附近,唐老三向右,去往成片的农田方向,唐仲则沿着回村的乡道,沿路查看。
三人说好,无论是否有线索,都在半个时辰后回到东城门外汇合。
乡道正对着东方的天际,沉重的墨色已经快要将天幕染尽,只在身后的方向留下些许光亮。
日头落下,初春的夜寒不输严冬,刺骨的凉意重新席卷大地,带着潮气的河风吹打在脸上,让人不禁牙关发颤。
入夜在即,乡道上早已没有行人。唐仲留意着每一处沟坎坑洼,但愈往前走,心头愈加不安。
强烈的悔意萦绕心头,越聚越浓。
自己早上就不该管束她,更不该撇下她带着其他弟妹进城。行为粗放怎么样?不守规矩又怎么样?只要大妹能平安无事地回来,以后无论她想做什么,自己都依着。
说她没有个女孩的样,自己又何尝是个称职的兄长?他是家中兄长,是三个弟妹唯一的倚仗,却一直没能尽到兄长的责任。
乡里人家,但凡能走路的娃娃,都开始学着帮家里分担家务了。自己这些日子里,却尽是在杂务中奔忙,全然没为家中多考虑几分。
妹妹们满山乱跑,才记起教规矩,弟弟被人欺负,才想到该庇护家人。
唐仲啊唐仲,但凡此前多用些心思在弟妹们身上,都不至于变成今天这副局面。
但愿,妹妹如今就在某处等着自己,平安无恙。
唐仲在心头默念,下一刻,却瞪大双眼,疾步走向道旁的一丛芦苇。
身前干枯横折的苇叶上,正挂着一条红色的短绳。
……
“你叫我们过来,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二哥,这是……大妹的头绳?!”
三人重新聚在一处,以这丛芦苇为中心,再次四下寻找。
唐仲拨开芦苇丛,朝请江边找去,行出数十步后,在一处松软的沙地上,看到两枚小小的脚印。
让他更加不安的是,脚印指的方向,正是清江。
可偌大的河滩上,除了呜咽的江风和无垠的鹅卵石滩,已然看不见任何人的身影。
三个人沿着清江,上下河滩找寻了许久,直到头顶泛出星光,仍旧一无所获。
见唐仲面色凝重,唐叔开解道:“或许,或许她只是路过江边,现在已经进城了。”
如此最好,否则……
唐仲不敢再深想下去。
时候不早了,城门方向隐约有呼喊声传来。
拖着不关城门,若一时半刻没人留意,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若是被巡夜官兵发现追究下来,处罚可不轻。
赵力不敢再拖下去,赶紧招呼唐家兄弟往回走。
城门口的老张早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远远看见巡夜官兵的灯笼往东边来了,忙叫城外的人回来。
三人前脚刚进来,老张后脚就迫不及待地把城门合上。
木质的转轴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响,唐仲的心头像是被捶了一记重拳。
“二哥,两枚脚印只能说明,大妹没有落到歹人手上,她是只身一人到的河边,我相信她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唐仲长长地吁了口气,将手放在弟弟的肩头上,眼中恢复起几分光华。
“你说得对,我也相信!”
老张与赵力配合着安好城门横木后,朝广场另一头望了一眼,慌道:“他们过来了!”
赵力不耐烦,“怕被连累就赶紧走!别一个劲地嚷!”
老张有些错愕,一向不喜欢掺和闲事的赵力,如今怎么也跟唐仲站到一头了?
眼看巡夜官兵就要过来,他可不想落个包庇犯夜的罪名,赶紧拿上缨枪,悄悄往城楼上跑去。
“接下来去哪里找,我们一起!”
唐仲谢过他的好意,却不想他再担上玩忽职守的风险。
“宵禁了,城门卫怎么能擅自离开?你赶紧回城楼去,今天的事,多谢了!”
“多个人就多一份力,你跟我客气什么?”
“天寒地冻,巡夜官兵走到东城门,顺便上楼烤火暖身,也是经常的事。别耽误了,快回去!”
话至于此,赵力也不好再坚持。
“那行,趁现在赶紧去窄巷里躲着。犯夜被抓住,最起码要挨三十板子,巡夜官兵对哪条巷子能藏人,可清楚的很,你们千万小心了!”
或许真应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赵力匆忙间的嘱咐,不经意间,却牵动起一缕模糊的记忆。
唐仲恍惚记起一句话,似乎是城中乞丐对他说过的。
“比起官差,他们更熟悉清江县城。”
犹如溺水之人,惶然无措间抓住一根浮木,即便不知何时能上岸,却至少抓住了新的生机。
唐仲打起精神,匆忙拱手告辞,带上唐老三,小跑着穿过人民广场,隐进茫茫夜色中……
东城市场背后的城隍庙中,已经点燃了篝火,乞丐们照旧围坐成一圈,彼此交头接耳低声聊天。
这些天过年,家家户户都有肉食,连带着乞丐们的伙食都跟着改善了不少。
有几个年纪大一些的,吃饱喝足后,正垂着脑袋在火旁打瞌睡。
外间突然响起的一阵吵闹声,让几个老头子的脑袋,默契地共同往下一沉,随后纷纷支起脖子,责问守在院子里的年轻乞丐。
“怎么回事!大晚上做事毛手毛脚的!”
“有两个脸生的家伙非要闯进来,还说是咱们头儿的熟人!”
“阿水不在,管他什么熟人,一律轰走!”
一旁本就觉少的乞丐,先前一直闲坐无聊,此刻立即来了兴趣。
“且慢,这年头的人,都上杆子跟有钱人打交道,主动跑来和咱们叫花子攀交情的,倒是少见。反正夜还长着呢,放进来瞧瞧嘛。”
在年轻叫花子的带领下,唐家兄弟迈进城隍庙的门槛。唐仲将弟弟护在身后,抬眼在屋中环顾一圈,却没有看到阿水。
不仅如此,就连此前有过接触的老郑和老于,都不见踪影。
正当他思量着怎么开口求助,倒有人先认出他来。
“没记错的话,你就是先前替齐家祖孙俩送过药片的官差吧?”
“您好眼力!”唐仲心头稍定,庆幸,有人还念着他的好。
他索性上前两步,双手紧握举至额前,复而躬身垂下,郑重拜礼道:“各位长者在上,小人家中妹妹在县城附近走失,还望相助。如若能找出舍妹的下落,小人定当感恩戴德,全力报答!”
谁知篝火旁的老乞丐们,却全然不是要施以援手的态度。
“别忙着行礼,我们这些老骨头可受不起。”
“就是!不要以为救活了齐家祖孙,就欠了你多少恩情。别忘了,他们的毒也是你们城门卫里有人下的。这个账,可得算清楚咯!”
“也别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我们什么也不图,什么也不缺!”
不管老乞丐们是闲来无事打趣,还是真的对他不满,唐仲此刻都顾不上了。
以前遇事,他总想着躲避,或是以利相诱。可如今事关自己的妹妹,情急之下,他来不及多想,紧咬牙关,直接屈膝而下,跪倒在一众乞丐面前。
什么穿越者,什么城门卫,他通通都不在乎。
他只想寻求帮助,快些找到唐猛。
见到兄长这般模样,唐叔也不由分说,跟着跪地不起。
“二哥说,清江县城里如今只有你们有法子找人,请帮帮我们吧!”
乞丐们也没有想到,兄弟俩上来就行此大礼。
往日里在城中行走,受多了官差们的气,所以才会对身为城门卫的唐仲不甚待见。
但看着兄弟俩接连在他们面前扑通扑通跪下,再落井下石说风凉话,就没必要了。
“小人恳求诸位长者相助,帮我们找寻妹妹,求你们了!”
唐仲朝地上重重拜伏,额头磕到石板上,再抬起头,已经见了红。
到底是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平白无故受了唐家兄弟的大礼,终于有脸皮薄的乞丐受不住了。
“哎呀,不就是帮忙找个女娃嘛!老元,今天是你手底下的人负责出去乞食。走街串巷的,那么多双眼睛,总能有人看到些什么,你去问问嘛!”
“我……关我什么事!”
“这里就你能帮上忙,人家两兄弟的大礼,本就是给你叩的。再说了,要是那女娃正在城中,因为找得晚了有什么好歹,你可就落了一身罪过啰!”
先前还靠在柱子上打瞌睡的乞丐老元,被说得心烦,再对上唐家兄弟恳切的目光,终是坐不住了。
“真的是!大晚上的,什么事都来找我!”
埋怨归埋怨,老元到底从地上站起身,径直过来,嘴上仍是不耐烦的语气:“几时丢的,什么模样,说清楚咯!”
唐仲大喜过望,将前后细节简要陈述,连可能松散到只剩一边髻子的细节,都没有落下。
“行,在这儿等着!”说完,老元抓起自己的棍棒,朝外头走了。
等待的时间尤为磨人,兄弟俩眼睛直直望着门口,心情焦灼。
终于盼到老乞丐回来,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却足足像候了一夜半漫长。
老元迈进门槛,却不说话,唐家兄弟正要追上前询问,却见一个蓬头垢面,手里还捧着破碗的小乞丐,跟在后头进来。
那小家伙像是刚刚睡醒,一路都垂着脑袋。豁然看见屋中明亮的火光,不适地揉揉眼睛,重新睁开眼时,眸子里顿时迸出惊喜的神色。
“二哥三哥,你们怎么也讨饭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