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你是否还记得,我们的神是什么样子的?
八三看书,谁把我的尸体藏起来了!!
最后一辆齿轮列车缓缓的驶离了终点站,宣告着一天工作的结束。
它下一次再来这里,就该是明天的拂晓了,在此期间,这古老而破旧的终点站将不会有任何人造访。
“啪嚓”。
火柴冒从纸盒的边缘处擦过,先是亮起了几点火星,而后很快转为了一团微火,照亮了半边满是胡渣的下巴,那下巴的嘴上叼着烟,于是火舌舔祗着烟卷,很快燃起了雾。
库德深深的吸了一口烟,那极为不自然的情绪才逐渐放松了下来,而后他像是想起什么了似的,转头看向了一旁的杰拉尔:“你要来一根吗?”
杰拉尔摇了摇头。
“啊,我忘了,开拓者部队是禁止吸烟的。”库德笑着说道,“我有个在‘魔鬼’部队的朋友,他也是从来不碰这东西的。”
杰拉尔看着库德这熟练的吸烟动作,显然是个老手了,便颇为疑惑的问道:“我以前从未见你吸过。”
“骸骨部队虽然不像是以前的宵星,现在的魔鬼那样明令禁烟,但也有队长在执行危险任务时不得碰烟的规定。”库德说道,“而你见到我的时候,我一直都是在执行这样的任务。”
杰拉尔听明白了,他点了点头:“是的,你要防范我。”
“是啊。”库德并没有否认,反正再次露出了笑容,“那可是危险而又漫长的任务。”
这番交谈过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就更加轻松了,连杰拉尔都难得的挤出了一个不知道算不算笑容的笑,老实说这对于他而言比较为难,毕竟他已经二十年没有这样笑过了。
杰拉尔看着眼前的库德,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后辈。
之所以说是熟悉,是因为他们之间也已经相处几年了,而之所以说是陌生,是因为这几年的时光中,他们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交谈。
正如库德自己所说的那样,他始终对杰拉尔保持着足够的戒备,以至于连最爱的烟都能完全不碰,让杰拉尔以为他不抽烟。
“为什么?”杰拉尔突然问道。
“你是说,我为什么决定和你谈谈吗?”
“不。”杰拉尔说道,“我是说,你为什么要把武器从车厢里丢了出去?”
听了杰拉尔的问题,库德的表情顿时有了一瞬间明显的愕然:“竟然是问这個?”
“因为我确实很好奇。”杰拉尔淡淡的说道,“你要和我谈谈,只要把武器丢在脚下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从车厢里丢出去?这样显得决心比较大吗?”
见杰拉尔是很认真的在问,库德也就不太好随便的糊弄过去了,他认真的回答道:“决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我听说过伱们开拓者部队的规矩。在一个离队的成员回归小队的时候,一定要先让他把手里的武器扔得越远越好,以免他被污染后用这些武器伤人,在解除了他的所有武装后,你们才会对他进行污染性的测试…是有这样的规矩吧?”
杰拉尔似乎也猜到了库德这样做是和宵星曾经的规矩有关,便点了点头,说道:“确实有,因为‘身锁’只能锁住身体上的金属部件和义肢,没有办法锁住单独的武器,所以我们才需要这条规矩,来排除可能的隐患。”
“我知道,宵星的每一条规矩,都是由鲜血换来的。”库德耸了耸肩,说道,“这样看来,我做的还不错?”
“如果这里是污染之地的话,那你确实做的不错。”
库德笑了笑:“没有办法,我做出那个决定也是很突然的,我看得出你一直都在防范着我的发难,而我也一样。毕竟在大众的眼里,你才是被污染的那一个,所以我也不知道贸然与你接触是不是对的。”
“那你还把武器丢了?”
“因为只要那玩意还在身边,我们就永远没有办法迈出那一步。”库德伸出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斩击斧,“不管我对你说什么,你都会分出一部分精力来提防我会不会在下一秒给你一斧头,而如果那把链锯剑在你身边的话,不管你说什么,我也要忌惮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劈成两段的想法。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认识了,但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我们都是忌惮并警戒着彼此。当然或许你没有,可我是有的,但这样下去不行,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很大,我们不应该还将精力放在防范着彼此上。”
听库德这么说,杰拉尔也算是明白了,先前在齿轮列车上时,库德并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镇定。
他也在赌,赌杰拉尔并没有疯。
而为了让自己能够坚信自己的选择,他也用了最激进的手段,直接将自己的武器丢出车厢,让自己没有后悔的余地。
但这个看似有些夸张的举动却取得了最好的效果,如果不是他的孤注一掷,两人能否像现在这样试图推心置腹的交谈…还真不好说。
毕竟,十年来的刻板印象和偏见,如果没有足够的魄力,是绝对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化解的。
“我很感谢你能相信我。”杰拉尔缓缓的说道,“但我还是想知道,是什么促使你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你在车上给的理由是他们想杀我…可他们一直都想杀我,甚至于很长时间你也是这样做的。”
“是的。”对于这点,库德并没有否认,“但我说的是…明令。在以往,他并不会下达这样的指令,绝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一些暗示,比如让我在污染地的边缘把你丢下,让我减少对你的支援,甚至于在莱茵的索姆城,也是这样的交易。但是在今天晚上,我的顶头上司对我下达了明令,他让我解决掉你,就用那把被我丢到外面的斩击斧,可是在此之前,这样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因为你在明面上,就是无罪之人。”
听库德这样说,杰拉尔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果然就如维萨斯所说的那样,他的敌人已经在用规则之外的手段来对付他了。
甚至于已经可以对他这个明面上的无罪之人下达最直接的抹杀指令了。
“但你却拒绝这样做了。”杰拉尔问道,“对于你而言,间接的让我死和直接的让我死真的有很大的差别吗?”
听杰拉尔这样问,库德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而后笑了笑:“如果差别不大的话,我也就不会在这里和你说那么多了…我连武器都已经丢了,我们之间就不能更坦诚一些吗?”
“我并不是在质疑你,只是在实话实说。”杰拉尔说道,“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这两个都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要我死而已。”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这其中的差别很大。”库德轻轻的说道,“规则,在其他的地界可能就只是一纸空文,但在天琴,就是最底层的运行逻辑,最让我们引以为傲的资本。当然也因为我们是人类,并不是单纯的机械,并不是呆板的执行着规则,很多时候也会利用规则的漏洞来做一些…不是那么合规的事情,就比如说解决掉有可能被污染了的你。在这之前很多人,甚至包括我在内,都是认为你在十年前就已经被污染了,只是用某种取巧的方式饶过了检测,饶过了规则的审判,所以我们也用规则的漏洞杀掉你…虽然我也觉得这不是很合适,但我愿意去做,因为说到底,我们都是在围绕着规则在博弈。”
说到这,库德顿了顿。
“可是现在,当那条命令下来的时候,我才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在库德与杰拉尔交谈的时候,白维也在静静的观察着这位骸骨部队的小队长。
在游戏中,库德也是有过露脸的,最早就是在索姆城,是他完成了与科里的交易,让杰拉尔死在那里。但这也并不是他的本意,在之后与玩家的交谈中也不止一次提到过这是他最后悔的事情,特别是在最后的灾难爆发时,库德才更加真切的意识到他当初到底做了什么。
到那个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游戏中没有交代他最后的结局,只是在灾难结束后,他就一直都没有出现过,不知道是死了还是逃了。
但从他今晚的表现来看,他应该是不会逃的。
而因为白维的出现,杰拉尔也没有死在索姆城,甚至于又阴差阳错的与库德走在了一起。
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会如何发展呢?
连白维都有些期待了起来,所以在杰拉尔与库德交谈的时候,白维一直都没有说话,就只是看着。
库德并不知道此刻看着自己的并不是只有一个杰拉尔而已,他还在说着:“而且并不仅是这样,有太多太多超出常理的事情了。比如说你昨天遇到的那个叫奥科特的家伙,你说他的身体里有八条非法改装的机械臂,我本以为那只是你的痴人说梦,但今天又发现了一个装了两条机械臂的,而且还是骸骨部队的同僚…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如何通过的体检,这点让我很诧异,但更让我诧异的是,除了我之外,并没有其他人觉得这不对劲,只是认为这不过是件小事罢了,可在我的记忆中,骸骨部队加装机械臂,这绝对不是什么小事,所以…”
“你不知道是自己疯了,还是他们疯了?”杰拉尔轻轻的打断了库德的话。
听到了杰拉尔的感慨,库德停了下来,而后将手里已经燃尽了的烟头丢到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咚”的一声,那点火星很快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能准确的说出我的感受。”库德说道,“看来这十年来,你一直都是这么过的。”
“当然。”杰拉尔淡淡的说道,“这十年来,我不止一次的思考过这个问题,到底是我不正常,还是天琴不正常。我所熟知的事务员并不存在,我所接到的任务子虚乌有,全世界都在说我疯了,所有人都想让我死。”
库德沉默了半晌,而后微微颔首:“这种情况是很难,真的很难,我都想象不出来你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但现在的你似乎已经可以肯定了…疯掉的并不是你自己,对吗?其实我很好奇,你到底是如何确认这一点的。”
杰拉尔也沉默了下来,接着库德便看到杰拉尔左眼的眉毛很突兀的挑了挑,这让库德有些发愣,但当他定睛看去的时候,那左眼上的眉毛又恢复了正常,仿佛刚才就只是随意的抽搐了一下。
“我,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杰拉尔缓缓的摇了摇头。
“好吧。”库德点了点头,“我能理解。”
杰拉尔又看着库德:“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能如此肯定出问题的不是自己,而是天琴?我花了十年才能确认这一点,但你似乎就只用了一两天。难道说你有特别的天赋?当然了,不愿意回答也没有关系,毕竟我刚才也没有回答你的问题。”
“不,这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无法回答的问题。”库德摇了摇头,说道,“我能肯定出问题的不是自己也并不是因为什么天赋异禀,只是因为我的运气比你好,我还没有被这个世界抛弃…你知道在天琴里有这么一个部门,是驻扎在天琴城外的吗?”
“你是说…”杰拉尔沉思了一下,说道,“外交事务部?”
库德点了点头:“是的。”
外交事务部,是天琴里一个极为特殊的部门,如字面意思那样,这是天琴用来与其他教会的领地进行外交的部门。
但特殊的点在于天琴本身。
对于这个世界而言,天琴本身就是极为特殊的,这座城市里的一切,不管是金属义体、齿轮列车,以及各式各样的工具都是独一份的,在其他地方根本就不可能存在。而这些东西也没有办法在离开天琴后运作,所以天琴人本身也很不喜欢与外界进行交流,因为一旦长时间出城,他们所拥有的东西百分之八十都会变成废铁。
所以才需要这么一个特殊的外交部,用外界的东西和外界交流。
就比如说他们往返莱茵的马车,就是由外交部养在城外的,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从外面来的,不允许被带入天琴的东西,都被放在了那里。
不过天琴城内很少有人了解这个部门就是了。
“我的父亲,就是外交事务部的一员。”库德说道,“所以我对这个部门要比普通人更了解一些,其实它并没有多么特殊,里面的工作很轻松,因为天琴的外交事务并不多。而我的父亲之所以进入这个部门,纯粹是因为他对机油过敏,没有办法接受程度太高的机械改造。而在外交部的人,大都是和我父亲差不多的老头子,他们对机械并没有太多的追求,更向往外界简单的生活,平日里也就养养马,种种菜。”
这确实是与天琴的画风所格格不入的地方,但它又确实是天琴的一部分。
这便是特殊的点。
“你去找了你的父亲?”杰拉尔问道。
“是的。”库德点了点头,轻轻的说道,“老实说,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和我的父亲好好聊过天了,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就像是天琴城和外交部那样,我只会在需要出使任务的东西时才会去找他,比如马车,而他平日里也只会在有上头命令的时候才会见到我…平日里,我们毫无交集。所以在我因为昨天的案件感到困惑下意识的像小时候那样去找他聊天谈心时,我才发现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杰拉尔下意识的问道:“什么?”
“…天琴变了,在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库德说道,“我的父亲是十二年前前往外交部任职的,在此期间他从未返回过天琴城,所以他记忆中的天琴,就是十二年前的天琴,但和现在的天琴,完全不是一个东西。”
说到这里的时候,杰拉尔可以很清楚的看见库德的表情变了,变得是那么的…惊恐。
这位骸骨的小队长,哪怕是在面对自己的时候都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他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说话时的喘息声都忍不住加重了。
他看起来紧张得有些过分,以至于想再点根烟让自己冷静冷静的时候,却因为双手的颤抖而点不燃火柴。
最终,还是杰拉尔按住了他的手。
“别紧张。”杰拉尔沉声道。
在杰拉尔的安抚下,库德才逐渐冷静了下来,手也不抖了。
他看了杰拉尔一眼,轻笑着说了一句“不愧是宵星”后,麻利的将火柴点燃了。
烟被重新点燃,那冒出的白雾似乎裹挟上了库德的紧张,让他重新恢复了镇定。
“你这些年一直都在找事务员44号。”库德说道,“在你看来,这个本该存在的人,突然消失了,没错吧?”
杰拉尔点了点头。
“那么你知道吗?”库德轻轻的说道,“除了事务员44号外,还有什么也不在了吗?”
杰拉尔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库德并没有让他想太久,直接开口:“《机械守则》第七条、《民用金属义肢的规范化管理》第三章第二条、《原油打捞令》第三十二条…”
他一口气报出了诸多条款。
杰拉尔说道:“后面那条我倒是知道。”
“因为那曾是宵星的工作,但我之前说的那几条,也是很重要的,就比如《民用金属义肢的规范化管理》那条…它规定了民用金属义肢不允许将整条手臂都替换掉。”
杰拉尔的眼睛一点点的瞪大了。
“呵呵,你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了吧?那曾经明令禁止的东西,现在大街上已经是随处可见了,但我却完全想不起这条律法是什么时候被废除的,只有在我父亲那一直带在身边的藏书里才能找到,当然我父亲也是知道的,因为在十二年前,这是人尽皆知的条款。”
杰拉尔明白了库德的意思,他沉声问道:“像这样突然消失的律法有多少?”
“我只能说,很多很多,而且都是让我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被改掉的,举个例子,就你今天发现的那个进行了非法改装的骸骨成员,放在十二年前,是要被夺职后流放的,但是在刚才,他就只是一个小小的处分而已…因为我们找不到那道条款了。”库德说道,“天琴所有的规矩都在不知不觉中被悄然改写,曾经明令禁止的章程在没有任何人察觉到的情况下被抹除,不止是事务员44号,很多东西,都在消失,都在我们未曾注意到的时候突然间消失了,甚至于整个城市的人都没有感觉到…除了,不在这座城市的外交部。”
听到这,杰拉尔的心里也是一沉。
如果不是库德的提醒,他也没有注意到这些。他是感觉到这些年天琴的发展越来越快,在他那个年代只能被当做军事用途的各种义肢也被放在了民用上,整条整条的手臂砍下换成机械臂,在十年前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现在也已经是习以为常。
但他一直都以为这只是时代在变化,却没有想到…更深层的东西。
有什么东西…和事务员44号一同消失了。
杰拉尔的脑海中不断回想着这句话。
而就在这时,说到一半的库德突然停了下来。
杰拉尔看到,他的手又不自觉的开始了颤抖。
“我原本想要统计一下,看看到底有多少东西消失了的时候,却在突然间发现了一个最大的,最重量的东西被我们漏掉了,被我们所遗忘了,但它本应该是最不可能被遗忘掉的。”
库德的语气让杰拉尔的呼吸也不自觉的慢了半拍:“什么东西?”
他看着杰拉尔,似乎是在笑,但那笑容怎么看都更像是在哭。
白维眯了眯杰拉尔的眼睛。
这个库德确实让他感到了意外,竟然连最关键的东西都已经发现了。
“杰拉尔,你好好的想一想,好好的回忆一下。”在沉默了许久,等到那烟都燃到手指头了,库德也像是没有发觉到似的,他只是轻轻的说道,“你还记不记得…”
“我们的神。”
“是什么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