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以金屋贮之
夜色浓深,马车上的风灯,火光飘渺摇曳,映着天际一弯弦月如钩,周遭甚是静溢。
周勤隔着车帷,请示道:“殿下,是回东宫吗?”
马车内静默一息,忽而传出:“去上林苑。”
上林苑,乃卫遒三年前平叛诸侯凯旋归来后,皇帝赐下的宅子。
此宅比邻一眼天然的温泉,原名“玉泉别苑”。
卫遒被立为储君后,便对其进行了修葺。
几乎动用了全京城所有的能工巧匠,将宅子修得碧瓦重檐,雕梁画栋,既有皇宫的轩昂壮丽,又兼江南园林的婉约之美,堪称京城一绝。
穿过一片茂密的海棠林,卫遒昂然踏进上林苑的书房。
此时,书房内点着几盏连枝大灯,亮如白昼。
小轩窗旁挂着一只凤头雀莺,全身是毛茸茸的紫色与绛紫色,凤头洁白,雀尾碧蓝,娇娇小小的,煞是可爱。
但徒有可爱,是难以得到太子殿下特别垂青的。
它胜就胜在眼梢下的毛色,是一点罕见的海棠红。这海棠红,较之桃红色要深一些,是一种非常妩媚娇艳的颜色。
乍见主人,凤头雀莺激动地扑腾起漂亮的翅膀,唧唧地鸣叫,似乎是在乞求着什么。
脚步被清脆的鸟鸣声绊住,卫遒长眸回斜,瞥了眼凤头雀莺,随即无动于衷地转向书案后的紫檀太师椅里坐下。
之后,又从书案的木屉里取出一只嵌螺钿宝盒。
骨节分明的长指勾开锁扣,宝盒便即被打开。
里面放着一只精致小巧的荷苞。水绿色的料子,上绣海棠春睡绣纹,金线烁烁发亮,针法巧夺天工。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荷苞束口处染着一朵干涸的血花,暗红的颜色叫看了的人不禁心下发怵。
卫遒指尖轻抚过那血花,眸色深沉,身躯逐渐绷紧,不禁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三年前。
他兵行险招,成功平定诸侯叛乱,凯旋回京后,并未第一时间进宫,而是避开众人的视线,偷偷去了容家。
要与最心爱的女子分享胜利重逢的喜悦。
然,容母却言,容莺已经永永远远地离开了京城。
他不信!
他不信那个曾爱娇地依偎在他怀里,柔柔软软地说着,“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的女孩会无情地离他而去!
她的眼神分明又柔又亮,写满了对他信任的、全心的欢喜。
他不信!
很快,他找到了春杏。
青冥刀的利刃抵着她的脖子,他急得眼里猩红,几欲失控:“说!容莺在哪里?”
兵刃的寒气从肌肤侵入,须臾,渗出血花,春杏抖得如筛糠。
“二殿下您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说的。”
“小姐她是自愿离京的,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想着要与您厮守终生。”
攥着刀柄的大手突出青筋,他整个情绪濒临崩溃,“不可能!绝不可能!她分明答应过,要嫁给本宫的!”
春杏声音颤抖,却仍执着地,“小姐不过是说说而已,骗人的话二殿下也信?怎么,您贵为天之骄子还玩不起吗?”
盛怒攻心,凤眸骤起杀意。刀刃缓缓陷入女子的皮肉,血一滴一滴流成线。
他眸光所凝视的是,春杏那张视死如归的脸。
理智与情感在这一刻极限地拉扯,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地在呐喊:杀了她!
可理智又清醒地说:杀了她,莺莺会心伤
究竟是如何放了春杏的,卫遒如今已记不清。
只记得转身离开的那刻,他从衣衽里掏出了容莺送的荷包。
这荷包他日夜珍藏在心口,出征的这些日子,每至思念浓烈无法排解之时,便会拿出来细细抚摸。
上面的海棠春睡绣纹,依旧栩栩如生。但一针一线绣下海棠的人,却不知身在何处。
灭顶的绝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心亦痛得犹如被生生插进了一把匕首。
脚步愈渐虚浮,突然喉口发甜,噗的一声,口中鲜血直喷。
额头上黄豆般的汗珠一滴一滴落下,他行尸走肉般地进了宫,麻木地看着叛乱诸侯王高齐被禁军押上金銮殿。
父皇、太子、卫昱说了什么,他都记不清了。
只记得彼时,太子唤了他一声:“二弟,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判臣高齐?”
他浑浑噩噩地抬眸,望着鼻青脸肿的阶下囚,从未有过的嗜血之气瞬息攫住了他。
高齐!高齐!!高齐!!!
莫不是你叛乱,容莺岂会离开本宫!
寒光一闪,顷刻之间,青冥刀狠狠插进了高齐的心口。
“卫遒!”/“二弟!”/“二哥!”
温热的鲜血,滴答坠地,浓郁的血腥之气扑在鼻端,出乎意料地,他竟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
“逆吾者,虽、远、必、诛!”
空荡的书房内,寂静无声,烛火突然细微地“噼啵”一声,炸开点点火星。
卫遒眸色微敛,缓缓从衣衽里掏出一缕用红绳绾住的乌发。这是容莺递呈祈福法事册子之时,夹在册子里的那一缕。
在掌心握了会儿,他一并放入了海棠春睡荷包里。
轩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风头雀莺唧唧地叫着,鸣声清脆,就像是回忆里女子娇俏的笑声。
卫遒望过去,隔着半敞的轩窗,看到外面成片的海棠树。
这时节,树上结着密密麻麻的红果,如嵌宝缀珠。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1
“傻姑娘,别念诗了,快睡吧。”
“好美的海棠,莺莺看不够,不想睡。”
“乖点,快去睡。睡着了,有赏。”
“嗯?”
“日后给你建座宅子,遍种海棠,让你看个够。”
“殿下待莺莺真好。”
“想叫什么名儿?”
“嗯?”
“我们的宅子”
“殿下博闻强识,莺莺不急万分之一,还是殿下取名吧。”
彼时,女孩眼里一闪而过的怔愣,他还以为是娇羞。于是,握着她小手,走到书案边,拾起狼毫,在宣纸上一笔一画写下了三个字。
“上、林、苑?”女孩在他怀里仰起疑惑的娇靥。
他俯首在她光洁的额头爱怜地落下一吻。
“本宫欲效仿汉武帝,若得莺莺,必以金屋贮之。”
最后一字,消弭在了她的唇齿间。他深深沦陷在独属于自己的那抹柔软与甜蜜中。
春夜的风,轻轻吹拂,像是一张绒毯紧紧包裹着他们。
因着对未来抱以美好的憧憬,是以,心灵愈发满足,也就忽略了怀中女孩微微僵硬的娇躯。
而今,他终于明白,彼时容莺不愿给宅子取名,并非是自觉学识浅薄。
相反,她常年被拘囿在内院,读的书压根儿就不会少于一个世家公子。
之所以不愿,只怕是她从未想过与他有个将来。
望着一颗颗巧如琳琅的海棠果,卫遒幽邃的双眸深沉又冷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