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雨罚跪
夜色里的玉华殿庄严华丽。
这里是青国朝会的大殿,亦是处决是非的地方。
玉华殿外的砖曾渗过许多人的血,有乱党的血、佞臣的血,还有统一山河时,杀入前朝的军士的血。
萧漓被召来后,劈头盖脸便是一顿骂。
身为暗卫首领办案时未抓得人还闹出了那么多条人命,陛下怒他处事不当,叫人打了他三十棍,又要罚他在殿外跪个三天三夜。
“主人,我瞧他也挺可怜的,未必是个恶鬼。”薛铃音和云琬正用了隐身的法术躲在一旁观望。
“可恨之人往有可怜之处。”云琬道,“这才几日,你便替赤鬼说话了?”
萧漓带着身上的淤青跪在那,虽说现在春三月,夜里不及冬日那般天寒地冻,膝下的石砖却还是有些凉意。
他跪了几个时辰,眼皮有些睁不开,腿脚也开始打颤。
那少年本在旁站着陪他,站了两个时辰,腿脚便不住地打颤。
萧漓瞧见,便支他回去为自己拿个斗篷。
“主人你瞧,这人还挺金贵的,罚跪都要斗篷。”薛铃音道。
云琬看出了萧漓的心思,道:“久站伤身,他是不想让那少年落下病根。”
“那他还怪好的。”薛铃音道,“可他心疼自己侍卫,为何还要杀白日的那些布衣?”
“人也好,鬼也罢,都是复杂的生物。”云琬道。
从看到第一滴落在地上的雨点开始,又有无数雨点落在地上。
云琬用术法变出一把红伞,撑在自己和薛铃音的头上。
细雨打得远处的萧漓更感寒凉。
来往交班的御前护卫经过他的身边,小声道着:“这国师大人,又触怒龙颜了。先前陛下便看他不顺眼,捉乱党时也罚过好几次。我看这次派他捉鬼啊,凶多吉少。”
“这世间哪真有鬼啊,莫不是——”
“诶,不可胡说!”
他们渐渐走远去殿前,议论声也渐渐消失。
云琬瞧着那群侍卫,心中不忿,便将伞交到薛铃音手中,自己又变出一把撑起。
萧漓闭眼正听着雨声。
恍惚中,他听见雨中细碎的脚步声,像是女子的脚步,但又和宫女的不同。
宫女们走路谨小慎微,而这女子的步子听起来却大大咧咧。
女子的步子响了一阵,一双漂亮的青蓝色绣花鞋停在萧漓身边,头顶的雨被纸伞挡住。
他突然想起一个遥远的人。
一个在雪夜里,为他撑了一夜伞的人。
云琬仍在隐身术法中,除了萧漓,四周的人都看不见她。
“我可不是要帮你。”云琬攥着伞,别过头嘟囔道,“你若死了,我抓谁回去——”
“姑娘还觉得我是赤鬼么?”萧漓道,挪了挪跪得生疼的膝盖。
三十棍的血印子交叉留在他的背上,被雨水打湿和了泥。
云琬虽然隔着面具瞧不见此人的脸,却仍能感受得到他此刻的脸色应是很不好看。
不知为何,她觉得心上抽动了一下。
此人虽不是凡人,却似乎是凡躯,只有凡人的身体受了伤不会很快愈合,只是凡躯却非凡人的家伙实在是少,仙人尚有仙骨塑的仙身,鬼神妖魔更是不会轻易灭亡。
放眼这整个三界,除了人身却为神的云琬,她没遇到过其他这样的人。
云琬正觉此人有趣,更觉不能让他轻易死在这里,她想起远处的玉华殿,盘算着要不去与那人间的皇帝一叙。
只是这样的话,自己难免不使用神法暴露身份。
正当云琬纠结时,远处一老太监带人跑了来。
“徐公公?”萧漓认道。
“国师大人,陛下口谕,请您速去闵州,此番无论是鬼神还是乱党,只要您将人抓了回来,便可将功赎罪,”徐公公道,“若您抓不回人,这暗卫首领便也别做了。”
云琬心中叹着,有趣,她这神官都抓不到的鬼,这人间的皇帝却派了群暗卫去抓。
这事棘手得很,但凡是个聪明人都不会应下。
云琬乐着看戏,却听见身边人一句:
“萧漓接旨,谢过陛下。”
萧漓行礼,在地上拜了一下,便踉跄起身。
徐公公转身离开,远处却跑来拿着斗篷和伞的少年。
“大人,暗卫捷报,闵州那边出现了相似的案情!”少年边跑边道。
“十七——”萧漓望着少年,刚唤出他的名字,便晕了过去。
“大人!”少年慌忙跑上前。
自打那日出宫之后,几人便马不停蹄赶往闵州。萧漓自昏迷后便在马车上睡了过去,十七忙碌着给他包扎了伤口,又在路过的城中寻了名医上车施针。
路途遥远,一夜穿过几城后,又行了两日。
云琬乐得清闲,确定对面昏着的那家伙无性命之忧后,便在车里又是喝茶又是染甲。
云琬坐在车内无聊,便从怀中掏出凤仙花瓣,用细绳绕了敷在指甲上染色。
行至正午,窗外传来欢声。
云琬卷起侧边窗户的帘子,翠绿的田野跃入眼帘,远处农妇在田里欢谈。
“都说道田擅耕。”云琬瞧着窗外景致,“听闻闵州曾经是道田国的土地,天下归一后,先帝曾为收拢人心派朝廷官员来此教与采石之法,这儿的民众却拒绝了此事,言之耕田足以度日。久而久之,这里便只有连绵的田地和山村。”
她说完,又关上了帘子。
“主人您还懂这些!”薛铃音望着云琬,满脸崇拜。
“暗卫查案,你们怎还跟着我们?”少年坐在二人对面,道,“不对,你们何时上车的?”
薛铃音望着云琬,脸上写着心绪:主人,这隐身术好像过了时辰——
马车穿过田野,一会爬升一会降,摇摇晃晃。
“十七,你赶不走他们的。”萧漓不知何时清醒,开口道。
他虽然醒了,瞧着却还是无力,人说这话,身子却还倚在车厢壁上。
云琬打量着他脸上那怎也不摘掉的鬼面,觉得扎眼得慌,便低下头去解甲面上的绳。
本就粉嫩的甲面沾染上桃夭,衬得纤长的手指更为白皙。
云琬满意打量着自己漂亮的手指,漫不经心道:“陛下要抓闵州的鬼,却派你这护皇城的暗卫来,这究竟是想抓到鬼还是不想抓到鬼?”
“你怎敢对圣上不敬!”十七激动起身,却被萧漓按住坐下,冷静后又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云琬不答。
马车突然停下,车外暗卫道:“大人,到了。”
村镇出现在眼前,烟火气袅袅。
路边杵着的木板上歪斜写着“石寿村”三字。
村镇里的路窄,马车只得停在村外,云琬带着薛铃音走在前,十七搀扶着萧漓走到后。
哀乐声突然响起,村中人纷从屋中走出。
灵柩高抬,白色的纸钱被撒得满天满地。
远处出现长长一行披着白孝衣的妇孺,哭丧着脸扛着引魂幡和哭丧棍。
“老张,上山砍柴,没了。”旁观望的村民们小声道,“听说啊,死状极惨,像是被恶鬼收了魂一般。”
恶鬼收魂?云琬来了兴致。
一老人从围观的人群中走出,他胡子花白,弓身拄着木杖。
“瞿老!”村民们像望见什么救命稻草般,目光皆落在那老人身上。
送葬的队伍戛然而止。
“瞿老!”一哭丧的女子从队伍里走出,扑通一下跪在那老人面前,“我也不知他竟然这般给那观里送了四五年吃食。可先前都无事的,这几日怎就突然。这其中定然有蹊跷,还请您报官,为我夫君做主啊!”
女子哭着,扯着老人的衣角。
老人却扒开她的手,狠绝道:“事已至此,你还想拉上全村的人给你们陪葬?”
“瞿老,我们一家不会种地,夫君砍柴为生如今没了,我本能在这村中与熟人卖些生意,那些都上不了台面的,若离了这石寿村,我,我要如何再寻生机?您要我和儿子怎么过活啊!”女子苦苦哀求,“瞿老,您让我们留下来吧!求求您!”
“也是可怜人呐老张媳妇,人不年轻了,又带着个孩子,如何再嫁?”“从前那老张在家时,媳妇做些香火生意卖与我们,可毕竟女子抛头露面不易,这离开了村子呀——”
“你还说呢,老张媳妇做的香啊便宜好用,我家总买,她若走了,我还怪舍不得的——”
身边的村民们小声道着。
“这事,没得商量。”瞿老背手,望着天道,“明日,来几个人与我上山,将那晦气东西,烧尽了便是。”
女子跌坐地上,嚎啕大哭。
瞿老甩了甩袖。
那送葬的队伍继续前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