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回不去了
颜家的会总是缺人。
在靠门的位置上，一众西装革履中混着一件做旧的水洗蓝牛仔夹克，小十七双手搭在大腿内侧，食指勾着拇指，拇指勾着食指，打量又打量了左右，见着哥哥还默不作声，他推了推眼镜后鼓起勇气说：“这个会不能开太晚吧，后面我还有晚课呢”。
哥哥们终于笑了，都笑了，颜盛临左手搭到老十一肩上，挤眉弄眼地取笑道：“老十一，以后开会不要带小孩！”，屋子里的笑声愈加放肆，老十一撇开脑袋着实不想理会。
“那我先走吧”，小十七蠢蠢欲动，他不知道来干嘛。
“坐下！”，颜盛临厉声勒令道，他说：“你也该学学了，五爷的那点家底不能全让你哥给嚯嚯了”，说话间他又挑逗般地拍了拍左手边那个耷拉着的肩膀，老十一欲言又止，白眼顶到了脑门上去。
老五顾不得太长时间的说笑，看了眼手表不耐烦地催促道：“到底什么事呀，火急火燎的，我这刚下飞机就把我拎过来了，不说明天吗”。
满堂的笑声戛然而止，不少人附和道：“是呀，七八个小时的长途刚下飞机呢，有事没事啊，没事回家睡觉了”。
老五紧跟着又抱怨道：“三哥呢，高总呢，把我们晾在这开的什么会？！”。
话一直掉到地上也没有人接住，又突然间的沉默瘆得小十七更想逃。
趁着机会，颜盛临突然开了话题：“昨晚文山远出事了，我想各位都知道了吧”。
“然后呢，多大的事啊”，老六环顾四周也不见得有一人在意，大家平日里虽然没有明说，但意见还算统一：文山远算个什么东西。
“碗大个疤那么大，够吗！”，门口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让弟弟们本能地从座位上异口同声地弹了起来：“三哥！”；跟着这般整整齐齐的话音，五六七八慢了半拍，稀稀拉拉地站起来也叫了声：“三哥”。高盛和阿悦跟在颜青木身后隔着一步站开，尽量给他的气场多留出一些施展的空间。众位弟弟规规矩矩地站着等着，让颜青木挨个扫视一遍，弟弟要有个弟弟的样子！
各自落座之后，颜盛临环顾一周，只见高盛颜青木和阿悦列坐在所有人的前头，五六七八坐在他的对面碍眼，十二三四五六依次列坐在后席，小十七还守在门口，颜盛临不禁问道：“曹总不来吗？”。
“他不来正好！”，老五抢着回答道：“轮得到他一个外姓人整天对颜家的生意指手画脚”。话既然这么说，高盛和阿悦当即起身准备离席。颜青木一时间不明所以，眼睁睁追着两人的脚步走了一会才满脸疑惑地问道：“你们俩迷路了吗？”。
高盛回过头好声好气地回答说：“我们两个外姓人就不掺和你们颜家的热闹了！”。
“是的呢！”
“我不是这意思！”，老五自己最先反应了过来，吞吞吐吐地犹犹豫豫地支棱起身，看看阿悦又瞅了瞅高盛，阿悦挂着微笑，高盛没有情绪。不知所措间老五还没注意到坐在正对面的颜盛临已经站了起来，只见他左脚上凳右脚上桌，边走边用右手食指扣住左手上的腕表将它逆时针地绕出来，而后啪的一声摔到桌子上，颜盛临纵身跃下没有一丝停顿，反身抬手再回抽，给了老五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响得清脆。
“回座吧两位”，颜青木像打水漂似的将一沓又一沓的单子撇到桌面上，从这头铺到了小十七那头。弟弟们伸直了脖子看得仔细。颜青木站起来像台推土机压上一步：“文山远我不感兴趣，我希望你们也是！”他们当然不感兴趣，只是眼下这一堆烂摊子让人挠头。
“这里是白岩账上亏空的三十七亿，各家认领吧”。
各位弟弟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做那第一个伸手的人，老六仰着头像个摇晃的红酒杯，漫不经心地讥笑道：“都是些老爷子们留下的陈芝麻烂谷子，又掏出来干嘛。各家都是凭本事赚的辛苦钱，没偷没抢的，政府自己坏了账，凭什么甩给我们”。
“凭有人拿了不该拿的！”。
“谁拿了谁死全家咯”，老六扫视了一圈之后把目光摁在颜盛临身上，他盯着他，他瞪着他。
小十七不想死，局促地搓搓手。
“友情提示啊！各位都在五服之内，谁死全家都是死全家。另外”，高盛真正关心的是：“你们死全家应该不用带上我吧”。
董悦跟着这话一个激灵似乎也有话要说，但是看了眼颜青木沉厚的背影，浅浅笑了笑还是收住了。
“那老五先走吧”，颜青木非常客气地抬手相送。
此时不走倒显得不近人情了，老五一步三回头，越走越少了犹豫；直到他推开大门的那一刻好似后天的寒风侵袭而来，弟弟们个个张大着嘴巴艰难地克制自己不敢动静。
大门两侧各还空着一米多的盈余，杵在中间的是两米多高的金顶天公，据说是乾隆御赐，一直以来被颜氏宗族视为不可僭越的圣物；正常来说，它应当守在祠堂最里边的堂屋里，半截身子还封在地下，按颜氏祖训的说法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老五的脑筋顿时搅成了死结，他想赌，他不敢动，在原地愣了片刻后还是悻悻地回到位置上。
“颜家有颜家的规矩，少废话听指挥。至于认不认账，包在被窝里怎么哭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情”，颜青木话音刚落，弟弟们立刻开始忙活起来。一群人化身荷官在线发牌，纷纷将自己面前的单子全都撇给别人，又再仔细看看被扔到自己跟前的单子，“不对！这是你的”；发展到最后，好似变成了几人的飞牌游戏。任由场面愈发混乱，颜青木高盛和董悦稳坐钓鱼台上不管不顾，冷眼看着弟弟们不甚友好地一直争论到了深夜，直到他们面前的单子各自叠得整齐且等高，才有人来搬走了那两米多高的大家伙。
“这人怎么这么面熟呢，是不是南郊石雕城那老板”，老五还在确认中，躯体却已然被颜盛临裹挟走了，“别看了，认出来就不礼貌了”。他们没走开多远，颜盛临却被单独叫住，傻站在那看着颜青木迎面塞过来一个红包，弄得他摸不着头脑：“搞什么？补偿金吗？太少了吧”。
“听说你当爸爸了”。
“喔喔喔，谢谢三哥”，颜盛临突然羞涩，接过红包时明显有些局促。
“多大了”。
“十八”。
“啊？……不是，我是问孩子多大了？不是，孩子几个月了？”
“喔喔喔，一个月了”。
“喔噢你是不是犯法了？！”。
“没有没有没有”。太晚了，兄弟之间本就没什么其他话题可聊，颜盛临尽快溜了。
大家都饿了，董悦已经开始自顾不暇地吞盒饭。颜青木和高盛直愣愣地杵在董悦身旁，一开始竟是面对面站着，发现总是躲不开对方的眼神才反应过来该是并排坐下来，夹着董悦坐在中间吞盒饭。
“不得不说，现在这些弟弟确实会比那些老叔们好对付得多。但是签字归签字，交钱归交钱，出了这个门，那些就是一沓废纸，这些弟弟认钱还是认你这个三哥，说不准呢”，高盛细细回想着五年前颜青木带着这帮逆子们夺了老爷子们的权和钱，又一次感慨到没有他颜青木不敢干的事，高盛不清楚到底还有没有颜青木不敢干的事，“大房这里的终究都是自己人，说到底有你这个三哥在他们敢说什么。可是三房和大公子那边你又要怎么打算呢。颜家的事情也不是都能在颜家里能解决的，有些人有些钱你真的敢动吗？”。
颜青木半扭着头沉在窗外的夜色里，掩住了远处的霓虹灯景，冷冷清清地回应道：“换句话说，他们敢动我吗”。
高盛拧着眉头想抽自己一大嘴巴子，心想：多余多嘴；可转念间还是忍不住问道：“赵刚那边什么说法，需要我做什么？”。颜青木不仅不回答还把脑袋又侧过去了八度，冷冽地回答说：“我的事少插手”。
这话似曾相识，高盛终于不想多嘴了，不如拍拍屁股后爽快地离开。他终归是要让自己比三年前在澳门的时候平和一些，更何况这三年来颜青木壮了许多，再吵起来不见得是对手。
颜青木将脸色扭了过来，却直接撞上了董悦的眼神，颜青木木讷地听着她藏不住期待地问：“今天下午你有什么话没讲完吗”。
还是：“没了”，另外，这下颜青木还干脆地再摇了摇头，而后他只能呆滞地目送着董悦急促又凌乱的脚步，像是一把尖锤磕在自己后槽的蛀牙上，脑瓜子嗡嗡的。
夜深了，颜雨总归要去看看姑父。在这之前，她要先绑起头发，戴好眼镜；区别于颜青木的行为艺术，只是颜雨从学生时代一直以来的习惯：保持利索且专注。
姑父还是十年如一日地没完没了地摆弄着他的鲁班锁，时不时还会念叨起姑母的名字：文秀去哪了。小护士不厌其烦地回答说：“文秀阿姨去旅游啦，过几天就回来了”。姑父每次听后都十分失落：“又不带我”，再转眼看向窗外时，却又忘了，笑眯眯地冲着颜雨招了招手。颜雨的双手始终捂在风衣兜里，只微笑着点了点头。
“父亲应该还记得阿姐”，顾舜言的声音突然闪到身旁，吓得颜雨怔怔地瞪向顾舜言，他憋着笑低下头：“不好意思阿姐”。颜雨收起厉色，等平复了许多以后说道：“我看了姑父的报告，情况还是比较乐观的”。顾舜言听后了欣慰地说：“母亲的事也过去这么多年了，我想父亲他自己也走出来了不少。阿姐你也一样，要慢慢放下了”。颜雨没想回答，静静地看着病床上的姑父，从亲眼目睹他的文秀在殡仪馆摔得血肉模糊开始，姑父已然痴痴傻傻了十七年。而作为唯二的在场人，颜雨时至今日也像被夺舍了一般，更是冷眼于世了。顾舜言则从始至终都无法接受母亲的惨剧，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完全无法接受颜家对外的说辞：不幸的意外，颜家有太多的意外了。但是，顾舜言又怎么狠得下心来当面质问眼前这位命格缥缈的阿姐，谁都清楚她的心里只剩几根枯木横七竖八地搭着，仿佛一碰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