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替疯子说话
在鹤立林业局，40后，50后，60后的人，都知道姚疯子这个人物：姚成文。
姚成文是从鹤岗调到鹤立林业子弟校的老师。教数学的。他个头高挑，嗓音洪亮，还略带磁性，他的声音很动听。他有点儿小缺欠，就是他一只眼睛有点儿斜视。这并不影响他的教学水平。若评价打分，他的总分应该是优秀那个档次的。
憧憬路过走廊时，如果他在上课，老远就能听见，憧憬不自觉地放慢脚步，甚至在他教室门口停下来，欣赏他那抑扬顿挫的声音，就像听朗诵比赛一样。
他工作能力也很强，他带班级纪律很好，学生都说姚老师可厉害了。
要涨工资了。十年文革以来头一次涨工资，大家格外地关注。
涨工资没有具体的标准，只有一条工龄限制，就是必须满八年。憧憬还不够八年。所以没有憧憬的份儿。其他条件都是弹性的。什么思想进步啊，成绩优秀啊，等等。
进步，优秀，都是形容词，得比较才能鉴别，和落后的比，谁都进步，和拙劣的比谁都优秀。那给谁涨啊？那就大家提名吧，最后领导决定。
进步，优秀，这条件和一个人的思想品质都挂钩了，这是虚的，伸缩性太大了。那是政治挂帅的年代，谁都不想让人说思想不进步。
大家提名了，姚老师被很多人提名，憧憬也提他名了，因为他确实优秀。名单先报到局里有关部门，然后反馈回来征求下面意见，再报，批下来就成定局了。
第二天早上，学校办公室外面的墙上发现了一张匿名大字报，内容是：姚成文偷板皮。
学校的师生那么多人，熙熙攘攘的，一下子就传开了。能是真的吗？林业职工都不缺木材，虽然姚老师是新来的，可是也有一两年了，那也不至于偷板皮呀？板皮只能当烧火柴用。再说，贴大字报的年代早都过了，这时，出现这样的大字报，笔者显然是别有用心的。
起码憧憬是这么想的。
上报的涨工资名单发下来了，没有姚成文。
当天晚上，大约9点钟左右，姚老师到憧憬家串门来了。当时憧憬丈夫殿阁已调到局公立饭店当经理了，晚上下班很晚，就憧憬领两个孩子在家。憧憬把门都敞开接待了姚老师。
他对这次涨工资很气愤。他说没有这样整人的，涨工资是小事儿，这么造谣惑众无中生有，攻击人品，他绝不答应。他主要是针对校领导，说领导助纣为虐，甚至为虎作伥。
憧憬很理解他，相信他，并愿意支持他。
第二天上班，才知道姚老师走访了一夜。因为凌晨3点姚老师到张东赤家了。
大家理解，那个征求意见的名单只给一天时间，姚老师是抓紧时间在再次上报之前走访。
果然，当天下午全校教职工开会，讨论最后的上报名单。
“把姚成文填到名单里”，几乎是大家一致的声音。
领导说：“名额有限，你得说把谁拿下来，再填姚成文啊？”
下面鸦雀无声。
“你们说呀！把谁拿下来呀！？”
校长站在前面，大声地重复书记的这句话。
憧憬忍无可忍了！她站起来发言：“把张丽华拿下来，她出勤率不够。”
张丽华，憧憬和她俩人私人关系应该说是挺要好，没有过结。她是校长妻弟的爱人。托儿所肝炎事件时，校长就是把三个孩子都送她家的，因为校长的岳母在校长妻弟家，就是张丽华家。这样，校长的三个孩子和他妻弟的两个孩子，都由他岳母看护，都是学龄前的。憧憬说的出勤率也是事实，她好像是习惯性流产，一学期休两次假，都是产假。她身体不太好，孩子小，从来不当班主任。在一个学校，能否当班任，是衡量一个老师能力的重要标志，班任没有津贴。
憧憬这个发言，也是做了思想斗争的。憧憬想她就是自己的亲妹妹她也会这样表态的。正这样想时，校长在那大声重复“把谁拿下来？”好像在那挑战似的，本来肝炎事件憧憬就一肚子火，所以在此发声了！
“同意”！“同意”！……
憧憬的话音刚落，下面就响起了附议之声。那是挤满了五、六十人的教室，气氛一下就热烈起来了。
领导表示，知道大家的意见了。会议就结束了
名单又一次发下来了，这是最后决定上报局里给谁涨工资的名单。
名单里还没有姚成文，也没有张丽华。填了一个大家都没想到的老师，梁国俊。为什么没有想到？因为梁老师是后调到学校的，她是素女型的，温良恭俭让她都具备。她从不张扬，而且故意让自己默默无闻，为人谦虚，亲和，她也不当班主任。对于给这样的人涨工资，谁都提不出意见。
这是上报局里的名单。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局里批下来的名单和这个不一样。局里批下来的名单里没有梁国俊，又换了一个和梁老师基本差不多的老师。这位老师的人品，教学，都属上层。她也从不张扬，人缘很好。给她涨工资也沒人反对。她好像也没当过班主任。就是因为他俩都是这样的人，所以提名时谁都沒提她们。
人们恍然大悟，一切都看明白了！这是虚晃一枪，是在练兵，在试水呀！看看有没有反响，看完了，没有反响，挺平静。所以最后才来真格的。谜底被揭穿，人们心知肚明了。看了这个结果，当时憧憬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觉得被愚弄了。全民涨工资，这么严肃的事儿，被弄成恶作剧了。这不是在搞愚民政策，鱼肉百姓吗？那当事人梁老师能有什么感觉呢？
你说梁国俊招谁了？惹谁了？梁老师是最老实最憨厚的良民，她就是吃亏了，也要息事宁人。也应该说梁老师比较睿智，不和他们一般见识，否则鹤立不是又多一个疯子吗？憧憬与这事不相干，都快被气疯了。老实人就该被耍戏吗？
工作中，摊上这样的领导，你会如何？
梁老师本人说：“我这个本来没想涨工资的人的积极性都被打击了。”她说的不错，人们的积极性全被打击了，不是说针对给谁涨工资，就是对领导的这种做法，实在是不厚道，不地道。拿大家当傻子耍了一把。
林业局子弟校，在那没有大学学校的地方，也可以叫最高学府，起码是文化阵地，就是这样的文化吗？精神文明的水平就是这么低劣吗？一次又一次像变戏法一样地玩弄。人们都被这样的游戏给弄麻木了，再也不想品尝被骗的味道了，爱给谁涨就给谁涨吧，玩儿都不讲规则，太没意思了。
涨工资结束了。可是姚成文没有结束。
姚老师是属于性格比较刚烈的那种，而且什么事儿都愿意较真儿，他不服，他继续找领导，哪儿都去找。学校没找到就去局里找。
局长办公室里靠墙有个大立柜，他手拿木棍到立柜后面，就像找小东西似的在那缝隙里来回扒拉，一个人身材再小也藏不到立柜缝里呀！大家这才知道，他精神出问题了。
学校书记继续躲藏。
应该说姚成文身材魁梧，书记和他比较，有明显的差异，若摔跤，不是他的对手，再说了，就是势均力敌，一个书记也不能和一个疯子决一雌雄啊。
因为姚成文真的疯了。他赤着脚，在雪地上走路，后面跟着他年迈的父母，老泪纵横，边走边跑，因为有点儿撵不上他，这场面经常出现在人们的眼前。憧憬碰到他们时，有意躲开了，她不敢和姚成文对话，怕他更加激动，她也无话安慰这对可怜的父母。人们只能用怜悯的但无能为力的目光扫过。
姚老师的称呼彻底改了：姚疯子。
姚成文有个很漂亮的妻子和三个非常非常漂亮的孩子，两男一女。他的父亲不是林业职工，在鹤立镇赶马车。从此，这一家人便走上了艰难的漫长的告状之路。
他们开始到林业局，后来找大衙门口了：合江林业管理局。
林管局在佳木斯，有招待所，有职工食堂，都是公立。这回他们有吃有住了。有一年过春节，有人就看到他们一家五口在招待所煮饺子。
后来，不知管局用什么办法安抚了这个家庭，姚成文不那么生气了，回鹤立养病了。
那是80年代初，商海的浪潮把他们卷进去了，他经商了。
……
几年以后，憧憬调佳木斯，租一个很小的房子，还是在一个偏僻的胡同里，姚成文夫妇不知道他们怎么找到憧憬家了。那是放寒假的一天，他俩都穿着貂皮大衣，那时的貂皮大衣最低也是一万多元一件，大家的工资每月不到50元， 他俩的衣服对憧憬她们来说，比天价还高。他俩拿了那么多新鲜水果，来看憧憬了。
姚成文回忆当年，他说他有病前的最后一个记忆，就是晚上9点多钟到憧憬家走访。
他说：“那天你爱人没在家，你开门见我来了，因为没电，你马上点了蜡烛，然后就把你家的三道门都敞开了，坐屋里一眼就能看到院子外面过道的行人。当时你是戒备我，我知道。从你家出来，我又去哪儿了，我就想不起来了。”
那次，憧憬和他们聊了很久，他妻子哭的也很伤心。
憧憬说，苦难已经过去了，现在大家都羡慕你们呢！
回头看，姚成文个是英雄，用现在的话说：挺爷们！
官员私心重，好人被逼疯。
是非不明辨，我打抱不平。
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
日月轮回转，乞丐变富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