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柴门
他穿过重重朱门,来到她的新家。在一个柴门里,见到了她。不过不是她本人,他们之间隔着厚厚的帘子。他看了眼身旁的女婢,后者凑近,轻声回道
“夫人说,她没脸见您。因此隔着这方帘子,还望将军莫怪”
他点点头。
随后听得一阵脚步声,一旁的女婢也垂膝向他示意,他抬起一只手,示意她不必多礼。其实不必她提醒,他也知道她来了。这个自己等了九年的人,九年,他无数次脑海中演绎他们相见的场面。在朱雀门前,在灞桥柳树后,他仿佛看到她在守卫的剑戟后等待,而他持节出现在官道上,两人四目神遇,彼此间有无数的言语从目光中交流。
可最让他没想到的,是如今这个结局。
邓常全身抖动,满腔的怒火和悲怨把他的大脑冲白了。他想一下子撕碎眼前的幕帘。可最后,他还是压抑住了。他不想让她感觉,他在责怪她。
“我不在的这几年,长安城的变化太大了。我路过钟楼时,那家文集香铺好像搬走了”
幕后那边的人
“将军离开的这几年,长安确实发生了很多变化”
“长安今年好像尤其地冷,家中的炭火还够烧吗”他又问道
帘那边的人怔了一下
“够呢,还够呢”
邓常笑了笑
“那就好,希望这炭火给点劲,不要让你总像之前那样把食物烧不熟,却还怪炉火不够旺”
幕帘对面沉默了一下,随即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他们又聊了些家长里短,邓常问了些长安最近发生的事情。最后,一阵沉默,他定了定,下了很大决心,问道
“那个人,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
她沉默了下,随即回答道
“认识没有多久”
“是你找的他,还是他找的你”
“是他找的我”
邓常心中苦笑,深吸一口气,许久,又问道
“那你有没有告诉他,你在等一个人”
帘幕那边也沉默了一阵
“我说了”
“可是他,还是一直缠着你,是吗”
“将军不在的时候,御史公子时常在我身边。那年妾生了溃疡高烧不退。是他一夜一夜地陪我,喂我煎药”
他听着她说的话,没有回应。
过了一会,她见他不回应,便问道:
“缘分这个东西,真的是很神奇吧”
他心中笑了笑, 从怀中取出那张纸,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对面一阵沉默,
“对不起,可能是我太不争气了吧。我是个弱弱的女孩,是我太蠢了。我对不起你”
邓常看着屋外窗户,眼角泪盈满。他绷着,说出了语重心长的话
“你我之间,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沉吟许久,对面回到
“也不算交代吧,我那时很崩溃,很无助,天很冷。你知道那种感觉吗,那种情况下,应该没有女孩,会不被感动吧”
他再没回话,许久,她问,“将军,你还在吗”
他站起身,转身离开
临别时,他回过头说了句“保重,祝你们幸福”
孤灯,纸卷,他额前豆大大汗珠与泪水不知交杂在一起。陆少实透过他的后背,望向他在纸卷上写下的字。
他们是如此相像,也喜欢在纸上写日记。
“你既然无法等我,那为何当初要和我立下那誓言。既然要在年轻时寻欢,为何要对我说,遇见我是你命中的礼物”
“真是可笑,九年的期盼坚守,最终回到家,却连她的面也没见到。”
邓常从御史家中出来,独自一人走着。他脚步飞快,身上发热,心中却觉得无比的冰冷。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出了城,他抬眼向石碑一看,征夫路。
他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望着路上行人,满目彷徨。
从怀中掏出那张信纸,上面写到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那是他们的唱和。
他已经做到了,国家背叛了他,妻子背叛了他,但他仍然没有放弃。在幕雪之中,他不止一次地想到,自己的坚持是不是没有意义的,不然,为何他在此饮雪九年,竟未收到家乡的一封书信。可他一次一次又把自己劝回来了。他最后告诉自己,即使国负了他,她负了他,他也不能做那个先负的那人。他一定要守住自己的气节,回到京城。常常在松涛林雪间,他坐在小屋前的木椅上遥看家乡的方向。幻想他回去的那一天,京城的盛况,妻子惊喜流泪的场景。他抱着这样一个微茫的信念,踱过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回到家中的那一刻,九年来的所有愿景顷刻间打碎。
那纸上,又继续写下。
“仗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
“常留白帝凡九岁,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
他回到家,朝云正在案几前忙碌,此刻她抬起头,一脸关切
“学士,你回来了”
她走到他身边,帮他脱下外衣。
“吃饭了吗”
他看着她,与她目光相汇,长出一口气,笑了笑
“没呢,有什么好吃的”
灯光下,他们呼出的白雾蒸上,氤氲着俩人的眼。
山林,雨,淅淅沥沥。
小柯在街巷中被贵妇骂为荡妇。她还嘴,最终被一群贵妇乱脚踏死。无一人相救。
她已奄奄一息,他抱着她的身体,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
“学土,你喜欢我吗”
邓常深深点头,颤抖着全身,慢慢而又艰难的贴近,触上她的唇。
她开心的笑了笑,随后便没有了呼吸。
他一下失措了,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小柯,小柯”她一直没有回应。他摇着她的身子,她一直都不回应,他终于支撑不住了,将头深深埋在她的怀里,失声痛哭。
“啊”他仰天大呼。
他紧紧地抱住她,很紧很紧,仿佛这样子,她的体温便永远不会消失。
他抱着她三日三夜,一直到最后泪干了,衣服干了,身上的泥也干了。直到周围出现了野兽的动静,他才恍然惊醒。他站起身,用双手刨出了一个土穴。 用血浇筑泥土和残肉,取纯火烧制棺台,将她埋葬。
“你太傻了,小柯”
他提起剑,湿淋淋,走向歌楼,斩杀御史百官共四十九人。
“他本不姓白,只因复仇时提剑的白手玉骨,世人便称他白折子”
白帝宫门
朱阙重门打开,白帝坐于金椅上,他听见照壁后的脚步声,嘴角露出微笑。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人从阴影中走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来帮你,实现你的宏图”邓常说。
到这里,面前的俩人突然僵住了。身后一个声音传来“就到这里了,这是我搜集到的所有东西了”
陆少实恍若初醒,他点点头。下一秒,他们又回到了山洞的云室里。
此刻少实一言不发,而面条鬼看着他
“你知道了,少实。在我们对面的,是一个心静如水,意志极其坚定的人。”
陆少实点头,一句话没说,他内心很沉重。白折子,这个对手,比他想象的要深很多。他心中的恨,不是一两个人,也甚至不是一个朝廷。他恨的,是整个长安。
面条鬼走了两步,突然眼望长远,叹气道
“有时我在想,如果把我放在他的位置。我可能,也会无可避免的做出同样的事情”
少实手中的碗差点没拿住掉到了地上,这句话深深刺中了他。因为此刻,他正是这么想的。他抬起头,不自然地望向面条鬼。
面条鬼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不可捉摸的意味。
白折子见到眼前众人,朗声道
“各位侠士,侠女,何其至幸。白某在这里,给各位请安了”他双手一挥,合抱,向眼前六人深深鞠躬。那身形重缓硬、他的眼睛始终不离开他们,似笑非笑。
微风徐徐,沙石走过。
六君子抱拳还礼
“六位可是专门为我白某而来,我一生孤穷,颠沛流离,受尽抛弃。到头来,难得有你们这几位老朋友,不远万里来看我”
“白折子,你手上沾的血太多了”梁思检说
“梁工说话好不客气”白折子的眼睛变得通红,慢慢转过来看着他
“你和溪月朝夕相处,而我的小柯,此刻魂栖何处呢”他缓缓地说,平静,沉意,一往来。
在场六君子心底掠过一丝冰凉,此人心中坚冰至极,他所遭遇的,委实让他没有底气
“我很抱歉,很遗憾”
“晚了!”
白折子仰头向天,叹气道
“昔公子温润如玉,而今刨土手白骨”
“昔佳人丽质无双,而今坟头叶下莹”
两人皆沉默
“梁师兄,你请回吧,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你的溪月应该还在落英谷等你”
梁思检眼中掠过一丝寒光,随即又沉暖下来
“邓常,,”他还想在劝他
白折子闭上眼,摇头。等他再睁开眼时,满眼的熊红色
“梁公此次来,可否以留过遗言?”
梁思检听完他的话,心下一沉。他抬手一弹自己的袖袍,画下一个半圆架在空中,看着他
“白公,请见新月”
白折子笑笑,他伸出一根手指,举在空中
“梁公,请见白骨”
天光地掣,白云消散。到最后,只剩下一片大坑。在那一次的战斗中,只有梁思检与苦集活了下来。溪月后来来到向阳谷,在他与他最后决斗的坑中,只找到一块带血的残布。
又一股大力。陆少实被从身后提出来,他半弯着身子,重重喘气。对面站着梁思检。他抬眼,他静静地看他
“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告诉你这些吧”
他说着,叹一口气,摇摇头
“我们这一代的恩怨,太重太复杂,不想把你们扯入到这漩涡中”
“那时我们早已看出这个世道渐渐走向不归路,诗意的背后蕴含着巨大的危机。邓常犯了错,但真的怪他吗。为何一个善良的人,昔日的长安使节,会走到这一步?朝廷的天子,已经离人民太远了。小人当道,已经渗透进了长安的各个行业。整个国家的氛围由最初的淳朴初开,集天下之长为我所用,到最后儒术独行,学生立歌颂盛世的八股文章。”
“在那次围剿白折子后,我受了重伤。也因此隐藏于世,默默地在暗处观察。”面条鬼——也就是梁思检——慢慢说道。
陆少实弯着身子,喘着粗气,凌厉地看向梁思检
“你预感这平静下必定会有浩劫。因此潜伏在暗处,以便作为一个隐藏的牌,在需要的时候出世?”
“潜藏在长安的世间,作为一个独侠隐藏在江湖,观察着他作为向阳七子所未曾看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