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六月栖栖
绿树浓荫，莲塘倒影，风吹帘动，蔷薇暗香。
此处与塞上草原迥然不同的景致里，眼望一池莲碧，耳闻满树蝉鸣。
清爽怡人的翩翩莲池边，廊下一间素雅精致的闺房，窗棂内的案上，笔墨淋漓，墨香浓郁，一方雪白丝帛之上，乌黑鲜亮的墨渍尚未干涸，一副字似乎刚刚写完。
“碧草离原晴方好，芙蓉花下入梦来。”
这是高旭在何咎呈至辽东太守公孙度的公函中，特意夹带给公孙菡的诗句。
情浓之时，即兴所作。
塞外草原上一切安好，惟有深夜那不尽的相思，难忘初见在芙蓉树下。
这满含着情深意切的信笺，被太守公孙度捏在手中踌躇酝酿良久之后，最终还是转给了爱女菡儿。
敢于丝毫不加掩饰当着太守之面，公然给其掌上明珠附带情书一笺，辽东也就你高旭高启明一人而已！
公孙度念及高旭此去成果丰硕，紧握着的拳头缓缓舒展开来。
高旭的字，却不比其才，令人大呼意外！公孙度转念一想，人无完人，你总有些短处被我瞅见了！心里总算是找到了些许平衡。
诗是好诗，字却不堪。
信笺麻纸上是高旭在帐中草草书就的诗句，半阙诗当然情意款款，然而只望其字，便令公孙菡止不住得掩唇娇笑不已。
心中早知高旭幼时顽劣，其后便随父狩猎，昔日定是未曾苦练书法，方得如此濡毫似春蛇秋蚓，行墨如蟹行鳖爬，堪为洋洋大观。
想象着高旭握笔如执刀一般，吃力且勉强地在方寸纸笺上较劲腾挪的姿态，公孙菡的双眸都忍不住含着笑意。
然而细细品读其诗句之后，那浸透了浓情蜜意的双眸之中，便已是潋滟春光流转，双颊也是醉晕如染。
当初的芙蓉花下彼此目光交错，一笑便已许平生的悸动，如今再度回首去忆及那温馨烂漫的画面，还是会令公孙菡怦然心动，羞赧不已。
身侧的萼儿见小娘子取出昂贵的丝帛铺于案上，便帮着扶砚磨墨，当小娘子一气呵成写下了这句诗词，停笔之时依然笑得甜蜜嫣然，便启唇问道：“小娘子，可是高家郎君写来的书信？”
见到主人抿唇含笑轻轻颔首之后，不由赞叹道：“瞧那高家郎君，字写得倒是与我不相上下，飞不起来只能乱爬，吟诗作赋却是极好。”
“哦？”公孙菡有些许诧异，灵动双眸转望向依旧痴痴看着丝帛上那句诗词的萼儿。
“萼儿，你又不知其中故事，却怎知此诗极好？”
亭亭玉立在侧，已初具婀娜身姿的萼儿娇俏笑道：“只见小娘子如此珍而重之，用这般华贵的丝绢来书写其诗赋，便知当为高家郎君的佳作！”
公孙菡将高旭昔日所顺口吟诵的诗词都一字一句书写下来，不时取出悬于闺阁之内睹物思人，萼儿聪颖机灵，早已对此了然于胸。
“咦？萼儿，你何时改称他为高家郎君了？不是一直说高家郎哥儿的吗？”门外苹儿双手端着个楠木托盘，上置有一盏碧绿玉碗，内盛敲碎了的冰块镇着的酸梅汤饮，正小心翼翼迈步而入，一双无邪的大眼睛戏谑得望着萼儿。
萼儿闻言顿时羞红了脸，忙上前接过托盘，无声地瞪了一脸坏笑的苹儿一眼，转身将托盘置于案上，轻声道：“小娘子先用了这碗冰镇汤饮消暑。”
望着萼儿游离的眼神，公孙菡窃笑道：“他日有暇，待那高家郎君习学书法之时，苹儿可纤手送茶，萼儿可捧砚添香。”
“小娘子切勿拿萼儿说笑，萼儿……只服侍小娘子一人。”萼儿的俏脸满面羞红着几乎垂到了胸口。
窗棂外微风拂皱莲下的一池清波，蝉鸣梢头不止，扰乱了少女的方寸之心。
公孙菡身为太守府女公子，自然知晓世家望族、名门大户之中，小娘子嫁娶时贴身丫鬟陪嫁侍寝的习俗，遂有水到渠成一并收入房中之事。
此时的说笑倒并非异想天开亦或一时兴起，哪怕阿父公孙度如此挚爱阿母，当年也陆续将其陪嫁的几名贴身丫鬟转为了侍妾，此乃司空见惯的宅内家事，虽讳言却并不隐秘，早已沿袭成俗。
谁家少女不怀春，身为同龄人，彼此日夜相伴，厮守相熟，此时见到萼儿如此娇羞神色，菡儿便已洞悉其心意。
公孙菡只巧笑不语，将来若有萼儿、苹儿在身边互相帮衬照应，倒也不寂寞。
端起外缘密布了一层凝结水滴的碧玉小碗，浅尝其中冰镇的酸梅汤饮，清凉酸甜，尤为可口。
富贵人家冰室所藏冰块，在这炎炎夏日便是无比奢侈之物，等闲人求之不得。
此时小盏之中冰块含露未销，碎如坠琼，粉壁生寒。
品着如此奢靡的消暑汤饮，公孙菡收起玩笑心思，犹如冰镇通透，转眼一念千里。
我于此琴棋书画，闲情逸致，坐享奢华，却不知君如今于塞外如何殚精竭虑，确保辽东侧后无虞。可想见那风餐露宿、披星戴月之劳顿，少不得还有金戈铁马、疆场鏖战之险绝。
不知要何时，方能伴君风雨同舟，甘苦与共。
念及此，再无怡然品饮之心，搁下手中玉碗，公孙菡款款行至案前，略一思忖，纤腰微探执笔回书，数行清丽娟秀的章草小书跃然于洁白如雪的丝帛之上：
六月栖栖，戎车既饬。四牡骙骙，载是常服。
织文龙章，赤旆央央。元戎十乘，以先启行。
荷风送香，竹露清响。胡天孤雁，红尘塞上。
思君黯然，独倚绮窗。万家灯火，伊在何方？
前几句借先秦流传下来无名氏的诗赋，隐指辽东于六月已赫然出兵，兵马整顿强壮，将士戎装威武。织有龙纹的赤色军旗招展，大军兵车浩荡、战马萧萧，已然先行冲锋征伐。
公孙菡从中摘录数句，简略代指辽东兵事已开的大致情状。
笔锋一转，却是将塞内外风情信手绘于笔下，墨汁淋漓的字句间溢满了切切相思之情。
乖巧侍立在案旁，望着自家小娘子挥毫泼墨、行云流水般草书已就，萼儿与苹儿张大了小嘴彼此看着眼中的艳羡与钦佩之意。
娇美如玉、婉约如莲的小娘子，其秀外慧中的才情，可是丝毫不逊于那高家……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