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破虏（三）分润
主战场上的喧嚣已告沉寂。
用不了多久，此处就将是白骨傍辽水，河沙洗沉戟。
在击溃乌桓突骑追亡逐北一阵后，乌兰勃特所部留下收拢降俘，逐回无主战马，打扫清理战场，顺带救死扶伤。
而高旭率领一众赎死营及汉军沿着苏仆延逃窜的路线疾疾向南而行。
在望见了远方天空中飘荡的黑云浓烟之时，料那鲜卑狼骑已然得手，便加快行进速度一口气赶至辽东乌桓大营。
蓝色双眸中透露出难得的嘉许与隐约的惊喜之意，慕容雪催策火龙骥迎上前去，只见风尘仆仆而来的高旭形色略有些憔悴，一夜之间面颊两侧颧骨都微微瘦脱了出来，可见其心神所受的重压。
如今轮廓分明的脸庞上写满精悍与坚毅，一双闪亮的眼睛熠熠有神，整个人便如同脱鞘的尖刀般锋芒毕现。
几番血战下来，竟将年轻汉使磨砺出无可言状的气势。假以时日，该汉家子脱颖而出、笑傲一方之际，究竟对我慕容鲜卑是福是祸？！
慕容雪桃花媚眼的眼角飞扬上翘着，随手一指不远处几乘大车，那里十几名娇柔怯懦却周身绫罗绸缎的姣好女子，正哭哭啼啼着蜷缩拥挤作一堆。
“这些峭王昔日的如花美眷有无兴趣？我可以拱手相送，以慰贵使血战之功！”慕容雪难得正色对高旭开口道，一双狡黠的眸子却似有所期待。
“不若留给慕容将军回返时献俘，以结鲜卑权贵之欢心。”高旭闻言却连看都没看一眼，微微一笑回应道，“而我另有所求。”
“哦？不妨说来听听。”慕容雪的眼神显得更为讥诮，金珠美人，男子们所求无非此类而已，说着便扭头去瞧那另外几乘大车上堆得如同小山般的金珠财帛。
想起鲜卑大军每每征服弱小的部落之后，那些军中将领及族中权贵们垂涎三尺的丑态，乃至为了一名年轻美貌女子、一块罕见玉佩的归属便能拔刀相向，慕容雪只觉一阵恶心与鄙夷。
至于这汉家子，又能否抵御得住这般唾手可得的诱惑……
然而高旭随后的话却令慕容雪不由一怔。
“若是有我麾下赎死营将士的家眷亲属，还请慕容将军将其归还，以安军心。”高旭言之凿凿，坦诚地望着慕容雪道。
难道说你大战后不辞辛苦，疾疾赶来此处，竟是为了这个原因？
慕容雪这才留意到，高旭身后那些血染征袍的赎死营战卒们，此刻皆望眼欲穿一般，伸长了脖颈在密集冗长的乌桓奴隶队伍中寻觅着自己的眷属。
对此慕容雪自然无可无不可，逾万名俘获的人口，其实她并不在意交出这三百人的家眷，哪怕只是为表示一番联手对敌的感佩之意。
只是，虽然心中承认这个汉家子的请求有些出乎意料，令自己刮目相看之余还不禁有些暗自钦佩，慕容雪却偏就不想如此让其称心如意，似乎自己若是轻易答允他的请求，便令自己不太畅快。
一双媚眼瞟向高旭时，丹唇微启腻声道：“那若是我不答应呢？”
高旭一蹙眉，垂首抹了把脸，心想你这狐媚子，又来了是不是？这几日血战连场，小爷我很辛苦的！
猛一抬首，却将慕容雪吓了一跳，高旭冷冷道：“此战双方联手，既已攻破大营，可谓全功。然而将我麾下将士的家眷亲属掳走为奴，慕容阁下觉得合适吗？”
“呦！此时不称我为将军了？”慕容雪望着他的神色觉得颇为有趣，不依不饶问道。
高旭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焦急而忧虑的赎死营将士们，不愿与这妖媚雪狐过多言语纠缠，急切得开口道：“此番正兵奇兵携手，所获颇丰。料慕容将军并不愿意就此便结束合作吧？真若是乌桓降卒以死相拼，你觉得鲜卑狼骑会剩下几人？”
“你——威——胁——我？”慕容雪双眸中的戏谑之意渐寒，一字一顿冷声道。
“我此次出使只为乌桓边患而来，但你觉得我会介意顺带着重创一下慕容鲜卑的实力吗？”高旭并不退却，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道。
“好！你很好！打胜了仗便立马翻脸是吧？”慕容雪此时见高旭真的有些火气了，突然转换了语气，颇有委屈之意，令旁人听起来皆感觉高旭不怀好意在欺负这妙龄女子。
“慕容将军，我可是在与你好言协商来着！只是你……”高旭对其语风善变早已经有了准备。
“我又如何？”慕容雪一抬下巴，摆出一副你奈我何的蛮不讲理姿态。
高旭见状便知今日是打不起来了，小女子的胡搅蛮缠之态古今皆同，世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古之圣贤，诚如斯言！
“若有暇时，我教你醉剑！”高旭实在忍无可忍，脱口而出这一句。便恍若看见了雪莲般绽放出的妖娆妩媚，那细长轻灵的挑眉尖梢上流露出的欣喜，竟将所有冰寒化为了眸中的潋滟晶莹。
“放人！”此话正中下怀，慕容雪爽快地一挥手。
然而挥手时有多么随意洒脱，稍后的慕容雪便有多么的羞恼懊悔。
她实在没有想到当面这汉家子看上去英武俊朗，卖相颇佳，竟能如此公然的厚颜无耻！
“哎！可惜！这峭王的虎皮大帐，原先我还是有些想法的……”高旭开始左右四顾，望着几乎燃烧殆尽的峭王大帐故意岔开雪狐的视线。
“哼！好大的出息！来日再有类似营帐，我给你留着就是！”慕容雪颇为不屑得应道，这时才突然想起这汉家子号称“辽东猛虎”，显然是对这气派的虎帐情有独钟。
这把火，看来还真是烧得有些急了……
“多谢好意，别人送的，不如自己取得！”高旭眼睛中的火光不停在闪烁跳跃。虎帐！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有！
“不知贵使一同回返北上，还是……？”慕容雪心绪大好之际，罕见得并未斗嘴，却主动询问高旭的随后行止意图。
“稍后一路向西，去寻苏仆延的晦气！”高旭没有说实话，确切得说只表露了一半，他其实想引军将大营附近的乌桓零散部落都尽量收服带回。
趁其病，要其命！彻底断绝峭王东山再起的念想，同时也壮大自身的实力。
可此时，有些深藏于心底的筹划，无法对暂时联手的慕容鲜卑和盘托出，尤其是面对这妖艳却狡猾的雪狐。
“可需要我鲜卑狼骑助阵？”慕容雪脱口而出之时，也讶异自己怎会如此热心。
“怎敢有劳慕容将军麾下如此辛苦。”
别人的劲旅，终究不如自己的将士磨砺成锋。面对慕容雪的盛情，虽确实眼馋鲜卑狼骑，高旭还是毫不犹豫地婉拒。
再说了，一路上收服的乌桓各部落，算是你的，还是我的？高旭的小九九在心里打得噼啪作响。
慕容雪闻言竟有些失落，为掩饰眼中一闪而过的神情，她扭头看向那近万人的乌桓奴隶长龙般浩荡的队伍。
然后，慕容雪便目瞪口呆。
得到鲜卑狼骑首领的允诺之后，人马大车掺杂一处纷攘密集的长长队列中，随着喜极而泣与彼此招呼的问询声轰然响起，先是数百人拖家带口、携老扶幼步出队列向赎死营中的亲人奔去，那种绝处逢生的欢欣雀跃，自然引起了周围人群的羡慕与期冀。
就在人心扰动之际，慕容雪没有留意之时，高旭不为人知地向带队的茂叔使了个眼色。
而茂叔等汉军早已对眼前景象怀有恻隐之心，与高旭越来越默契的茂叔此时心领神会，对着身边赎死营神色各异的乌桓人说道：“远亲不如近邻，你等可明白？”
通译过后的话语一传十，十传百，这等明确的提示还有甚不明白的？！
已寻着眷属的面色欣喜万分，还未寻着亲人的面色忧虑，闻听到这般话语加上茂叔挤眉弄眼的神色怂恿，都不是傻子岂能不知道该如何做？这位汉使如此宽大为怀的恩德，有情义的汉子皆感佩于怀，日后舍身图报就是！
于是赎死营的乌桓人纷纷招手，凡是彼此认识的部落里远亲近邻，无分亲疏厚薄，尽皆呼男唤女一并叫了过来。
望着所谓的眷属越走越多，近万人的队伍里此时竟陆续少了已近三成，慕容雪方才大度的微笑就开始有一些僵硬，狠狠斜睨了一脸无辜状的高旭气急道：“你这套剑法，还真是价值不菲啊！”
“世间独有，你绝不会后悔！”高旭淡定如初，就事论事，依旧带着满面的真诚。
这句话只引来慕容雪冷声一哼——我已经后悔了！
然而总不能此时派人去一一盘问赎死营的将士，与这些人所谓的真实眷属关系吧！若是如此较真，激怒了汉使及赎死营上下且不说，迁延在此几日都不一定能界定清楚，然而此处并非久留之地。
你且记着！今日便叫你偷占了便宜，来日再与你算账！慕容雪在心中恨恨地计较着。
我慕容雪狐何曾吃过这么大一个暗亏！
然而高旭却扭头下令道：“茂叔，留下一队赎死营护送鲜卑狼骑北上，今日辽水河畔收拢的乌桓降卒若有愿意加入赎死营的，命其也如此召回眷属！”
“喏！”茂叔低头应喏时几乎忍不住扑哧乐出来，赶紧扭头便去安排人选。有了这一条军令，还怕那些降卒不抢着加入赎死营？难道与家眷一道去鲜卑为奴？？？
“高旭！你莫要得寸进尺！”慕容雪柳眉倒竖嗔目以对，几乎恨得咬碎银牙。
清了清喉咙调整了下表情，“既已网开一面，何妨再接再厉？赎死营上下自当对慕容将军感怀至深。”高旭依旧绷着脸不苟言笑，郑重对着慕容雪顿首作揖道。
慕容雪依旧紧咬着贝齿，眯着一双妙目上下打量高旭，突然颔首怒极反笑道：“好！今日便不与你计较此事！你的允诺，可不要忘了！”说罢一抖缰绳便要离去。
却听高旭又道：“慕容将军，若是有暇，可否有幸面见慕容鲜卑大人？”
“怎么？此时便嫌我的身份地位不够了吗？”慕容雪冷冷回道。
“这倒不是，只是有些紧要事宜，非慕容鲜卑大王亲自定夺不可。”高旭胸有成竹得解释道，双目灼灼带着坚定的信心。
事关重大，想来慕容莫护跋大人也不会与千载难逢的机遇失之交臂吧？
“到时便知！”慕容雪并未给予确切答复，这次给自己留了个进退的余地，俨然是对今日着了高旭的道心有余悸，且极度不满。
板着脸轻叱一声，随着火龙骥奔向长长奴隶队伍的队首，湖蓝披风在曲线夸张的身后猎猎扬起，甚是英姿飒爽，一路惹人侧目。
高旭望着那风姿绰约的背影不禁微笑，今日再次交手，扳回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