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悲欢自渡谁能悟
桃花绚烂,浅淡嫣红,灿若云霞。
微风轻拂,将天边那片胭脂彩云轻轻抹在少女的面颊之上……
那袭小鸟依人的火红襦裙周围,戎装铁甲,刀枪林立,远近横陈着姿势各异且血淋淋的尸体,画面妖艳唯美而对比强烈,似乎正是这乱世中悲欢离合、生死存亡各不同的一个浓缩写照。
羞赧如潮不胜羞,埋头于高旭怀中的公孙菡,迟迟无法挣脱那温暖舒适的怀抱,亦或是……沉醉其中并未想真得挣脱。
此时只闻一人幽幽叹道:“哎呀……启明,你可知这周围有多少双眼睛?”太史慈好整以暇地策马靠近,见二人还在卿卿我我耳鬓厮磨,实在是忍不住上前来出言提醒。
此话一出,众目睽睽之下公孙菡更不知该如何面对,索性将烧得滚烫的脸藏在他宽厚的胸前,其胸口强劲有力的砰然跳动声声入耳,心荡神驰间更是抬不起头来。方才的羞涩腼腆,已至羞难自抑,只觉得此时此刻无地自容。
直至兄长公孙康皱着眉头过来解围,向周围高声喝令道:“所有军将,各归各队,开拔回营!”
一众嬉皮笑脸围观稀奇的军卒们这才哄笑着四散开来,各自寻找兵头将尾前去整队。
太史慈向高旭眨眨眼睛,带着满脸的促狭坏笑催马走开。
驻马西坡俯视村落的诸般情形,太守公孙度对此血腥收官的一幕下,竟然出乎意料上演的情投意合,只能是恍若未见。面无表情地策马回转之际,却在心中暗自喟叹:女大不中留!菡儿你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果然是不中留!
四周人都识趣地走开,惟留夫余王子兀自铁青着脸,嗔目怒视半晌见无人搭理,也悻悻然打马离开,领着随从去收拾那两名丧命的夫余勇士。
简位居实际上也在郁闷中自责自问,为何方才无惧生死,敢于丢了手中兵器平静走过去的,不是自己?!好一出舍生忘死的英雄救美,这在俺们夫余国,换了任何一位女子,也必当是投怀送抱的结果……一切都顺理成章,无人能抵御得住这种心迹的表白与证明。
感觉身边诸人终于都已散去,公孙菡粉拳敲在高旭胸口处,正欲避开高旭炽热的眼神,与那铁臂紧箍的怀抱,却被这坏人继续不依不饶揽住腰身,另一只手自怀中掏出了那方红丝巾,轻轻为她抹去满脸的泪痕与污垢。
“你……不是扔了吗?”公孙菡没有躲闪,双眸如春水般荡漾,终仰面迎上高旭晶亮的眼睛。
“怎敢轻弃?”目光温柔怜惜,动作轻缓而小心,生怕弄疼了面前这花猫般的容颜也似。
说着将丝巾重又揣回怀里,如变戏法一般,自腰后摸出一把精巧的小猎刀,托在掌心里呈在公孙菡面前。
桦木鞘、鹿角柄,朴素无华却摩挲得发亮,公孙菡小手接过来抽出半截来端详,只见纤薄的刀身上隐现雪花云纹,刀刃锋利无匹。
此时注意到少女手腕上的擦伤与血痕,高旭心疼得关切道:“手腕还疼吗?”
“磨破一点点,你不说都忘了会疼。”公孙菡不在意地摇摇头,只顾低头把玩欣赏着猎刀。
“百炼钢化绕指柔。”高旭道:“送给你,只作防身之用!”
“嗯。”公孙菡乖巧地颔首应道,在指间细细抚摩温润如玉的刀柄,却无意间惊讶得发现,柄端铜鼻处以隶书刻着二字:初雪。
公孙菡痴痴摩挲着猎刀久久无语,难道初雪时分的祈愿传说竟然是真的?!这便是所谓心有灵犀吗?!
长长的睫毛轻颤,终抬起似水双眸,公孙菡深情地凝视身前人,轻声地呢喃道:“那日初雪,我曾许了愿……”
“许了什么愿?”高旭俯视那双清澈动人的双眸,没羞没臊地直想看入心底去。
“我……不说。”公孙菡羞红着脸,紧紧攥着那把小猎刀,狠狠心扭身挣脱开怀抱,一阵小碎步跑向不远处正苦笑守候着的公孙康。
此生,惟愿伴君踏遍风雪,历经红尘!公孙菡在心中再次喃喃默念。
……
“哎?启明,何时偷偷摸摸练出了左手掷斧的绝技?”太史慈放松了身心,颇为慵懒地骑乘于青骢马上,望着心结已解满面春风的高旭戏谑道。
“一整个冬天都在苦练,咦?什么叫偷偷摸摸?”高旭尴尬地笑着回应,方才那一出情意绵绵,属实是被太史慈当场抓住了痛脚。可是话说回来,与小娘子彼此间的两情相悦,实在不是偷偷摸摸的好不好?
“何时你我切磋一番?可别说我以大欺小。”太史慈却顾左右而言他,没有对高旭的软肋穷追猛打,语气里却俨然带着另一种跃跃欲试。
高旭解救小娘子之时,那千钧一发之际的掷斧杀敌,委实值得同道中人的夸赞!比之太史慈一记掷戟了结那高句丽人,二者可谓平分秋色。
习武之人逢遇旗鼓相当的对手,便情不自禁地技痒难耐,青州名士太史慈也是不能免俗。自从那日雪夜偶遇烂泥铺,我可是一直期待着与你同场竞技来着!今日关键时刻各出一招,竟然是各有千秋!
“子义兄号称是枪戟双绝,猿臂善射!何时不吝赐教指点一二?我从未习得枪术,射术也是差强人意,子义届时可不要藏私。”
“好说!便如此说定了!”太史慈兴致盎然,将挂在鸾钩之上的大枪摘下,随手递与高旭道:“来试试,此枪长丈四许,重约四十斤,你先感受一下……”
两人并肩骑行向南,此时春花烂漫正当时,夕阳晚霞正艳。
一路陪同护送公孙菡回望平城,虽然此战首恶尽除,协从伏诛,公孙康却依然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尤其在经过二龙古堡下方时,公孙康总是鬼使神差感觉堡墙上有目光在盯视着自己。然而每当抬头去看时,只见堡墙上几名戍守军卒的身影在夕阳余晖衬托下,犹如群雕般了望远方,偶有人转首看向官道上列队回城的骑步军卒时,也并无任何异样。
西面天际正被火烧云般的霞光所染,映射着古堡组成一幅壮观斑斓的画卷,逆光望去压根看不分明古堡上各人的面目与神情,公孙康却总觉得有些心悸。
有感于因祸得福,今日不仅得脱魔爪,还就此化解了误会,且在无数人的目光中,不管不顾向梦中情郎表白了心迹,公孙菡依旧沉浸在你侬我侬的甜蜜之中,并未察觉身旁的兄长那隐隐的神思不宁。
此时瞥见公孙康不时抬头打量着古堡,便随口提了一句:“今日遇袭时,古堡上还有个小兵用弓箭救了我呢!”
公孙康一怔,随即脱口而出问道:“哦?在哪里?”
“呐!就在那儿……”公孙菡随意抬手一指,指向自己曾在堡下跌倒的地方,而那具被弓箭射中的尸体早已被清理干净。
公孙康面色微微一变,菡儿所指的位置,如果是从堡墙上望去,稍稍一抬眼皮,正是公孙恭在官道旁那棵树后“受伤”的地方。
“你可记得射箭之人的模样?为兄要好好感谢一番才是。”
“我被绊倒了!压根没空抬头看是哪一位。”公孙菡显然也希望能表示谢意,歪头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听起来年岁不大,大声喊让我快跑来着!”
公孙康嘴角微微抽动,侧首又看了一眼那夕阳中沧桑绝美的古堡剪影,双目被艳丽晚霞映照得通红……
几人欢喜几人忧,自古悲欢不相通。
望平衙署的后院正一片愁云惨淡,公孙林氏几欲悲泣欲绝,寸步不离守在公孙恭的榻旁,眼巴巴瞅着一位德高望重号称妙手回春的老医师。
这位神情凝重的老医师,正是高旭曾为王烈延请的那一位,在为何咎开了药方抓药之后,硬是被郡府侍从不由分说架到了望平衙署。医者仁心,也顾不上对侍卫的粗蛮之举纠缠一二,此刻眉头紧锁,自公孙恭的下体处抽出一根银针来,示意旁边奴仆为其掩上衾被,紧走几步来至窗前,迎着外面渐渐黯淡的光线抬起指间那根银针,眯着眼睛仔细观望银针上的污血。
此银针细长达三寸许,柄方形,柄端有孔而针身为三棱状,乃特为病人放血所用。
老医师沉吟片刻,回转身迎上了公孙林氏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目光,微微摇头之际坦言道:“医者不讳言,老朽有三句话不得不坦诚相告公孙夫人。”
公孙林氏心里禁不住猛的抽搐一下,泪水已是扑簌簌连串滴落,却极力压抑着心中苦楚频频向老医师点头,示意当此紧要时刻但言无妨。
“所幸之事在于,令郎所受创伤,只在隐晦之处。”老医师斟字酌句,紧蹙双眉缓缓说道。
“然,污血虽已放尽,坏死之肉未除。”这时候公孙林氏的脸色已然开始变得苍白。
“时久定当溃烂无疑,且若是蔓延入体,恐会伤及性命,当务之急,怕是保不得那阳根……”
伴随着一声叮当碎响,不知是哪具杯盏遭了殃,随即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蓦然响起在后院。
公孙林氏几乎是直接扑向卧榻,向前趔趄了几步,终于双腿一软扑倒在公孙恭的身体上,浑身颤抖着号啕恸哭。
一身衣甲未及更换,带着满身征尘与溅射在身上的斑斑血污,公孙康似乎心急如焚,毫不掩饰满面的焦灼与关切,刀鞘甲衣一路铿锵碰撞着疾疾赶回衙署。
大步流星穿堂过户,向后院急急行去的途中,所见侍从、家奴、仆妇、丫鬟,侧身避在一旁让开通路时,神情姿态无不比平日里更为谨慎恭敬了几分。
公孙康对此视而不见,面不改色的同时,心里却渐渐如释重负……
行至长廊转角处,便见阿父默默立于廊下,身姿再无方才领军之时的刚毅威赫,听见脚步声缓缓转首望向公孙康时,竟是满面的痛楚与哀伤。这一刻,公孙度只是个为自己孩儿蒙难陷入深深内疚与自责的寻常人父。
公孙康面对阿父转过来的目光,驻足呆立片刻后,砰然双膝跪倒在廊下,一阵哗啷的甲叶声响中,前身慢慢向前俯低直至五体投地,全身禁不住微微颤抖着,大颗大颗的泪珠一滴滴落在光亮如镜的地板上。
泪水的流淌并非是刻意做给谁看,而是真心实意的痛心疾首,充满了对兄弟公孙恭的歉意与愧疚。
然而,随着公孙康泪水的不断滴落,竟然感到轻松了许多,那份懊悔与愧疚,竟也随之渲泄而出……
从此后,辽东郡府,再无嫡庶之争!
(《三国志·公孙度传》云:“初,恭病阴消为阉人,劣弱不能治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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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前燕子衔春泥,枝头黄莺唱柳烟。
“辽东三水,北望南襄,盘龙镇金,胜雪四堂。”
清脆动听的少女声音,在望平衙署的正厅内余音袅袅。
这一句蕴含着惊人财富的口诀,惟有公孙菡知晓。因田韶二子已死,她被挟持时在一边只字未落听得分明,这句口诀如字谜一般,暗中指明了襄平田氏万贯家财所藏之处。
如今田氏全族尽灭,无人知晓其具体方位所在,只能依靠这四句话来寻找可能的宝藏。
这显然无根无源晦涩难懂的字谜,令听者无不皱眉沉吟,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重复念叨着平白无奇的短句,各自在心中揣摩其深意。
军师阳仪此时率先开口道:“辽东三水,难道是指大辽水、白狼水、马訾水?正是我辽东境内三水。”
(汉朝所称马訾水,唐朝始称鸭绿江。汉时所称白狼水,辽称灵河、金改大凌河。汉时所称大辽水、大辽河,为现今辽河。)
“若是这三水,那范围便大的没了边了。”太守公孙度抑郁不已,还沉浸在嫡子公孙恭去势为阉人的噩耗当中,哪怕数日后依旧不能宽解自身,此时闻言摇头有气无力地回应。
“北望南襄,定是在襄平以南了!那里正是原襄平田氏的祖业,占地极广,恰恰就在襄平城的南方。”另一个官员开口道,大多数人对此皆颔首表示认可。
即使这一推断有道理,却依旧无法寻得具体方位,众人一时间对此一筹莫展。
要知道田氏号称富可敌国,其隐藏的宝藏究竟有多少财富尚未可知,然则既将其藏匿起来,数量定当极为可观,作为其家族的最后秘密,处心积虑地以字谜口口相传给儿孙。
“太守大人,可否借舆图一观?”此时被邀前来议事的高旭似乎若有所思,与在列众人一回生二回熟,也不矫情客气,直接开口问道。
太守公孙度摆摆手命人抬上丝帛舆图来,在堂内平整青砖上展开之时,辽东的山川大地、城池道路尽皆历历在目,比之那份羊皮舆图更为壮阔且详实了许多。
高旭俯身仔细看了看舆图,视线上下左右四处打量,经过反复计较验证心中所想,终于眼前一亮,抬首时激动地看了看公孙菡。
女公子今日因前来叙述四句口诀而被特许允准进入厅堂议事,正温文尔雅得立在公孙度身侧,明眸善睐视旁人如无物,只是关注着高旭的一举一动。此刻见到高旭的神色,心知他定是有了计较,便浅浅嫣然一笑向其颔首示意。
“晚生以为,此辽东非彼辽东,而北望更非向北而望之意。”高旭镇定自若的话音传入各人耳中。
“哦?此话怎讲?”相同的汉字以不同角度或者不同理解方式,会得到截然不同的结果,公孙度闻言觉得思路倒是豁然开朗,遂扬手止住了其他人的质疑声。
“晚生斗胆,向公孙太守提个条件,如能允准,不日定将田氏宝藏拱手奉上!”高旭双目炯炯,显得信心十足。
堂内闻言顿时一片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