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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沉默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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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手之间的沉默,往往意味着杀机四伏!

    这等避而远之、彼此不相叨扰的姿态,甚至比羞辱上门还要可怖。

    难道是欲擒故纵?各个高门阔府之内,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对此提心吊胆,夜不能寐。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各宗族的家主与族中长辈见多识广,此时皆有危机爆发之前的直觉,那种陷入死寂的窒息感,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抓狂。初时对于按册查丁的观望及漫不经心,逐渐为沉沉阴云所笼罩。

    这期间尚有那不闻风色、不知死活的妻妾恃宠而骄,兀自言必称“寒门太守”,闲言碎语的冷嘲热讽之余,甚至口不择言“公孙老狗”的,便被烦躁不安的家主暴喝着拖出去行家法,老大棍棒也好,纤细竹篾也罢,直打得哭天喊地。

    这些世家上下尊卑惊惧不定之际,与之相对的,却有大多数的豪门感受到了山雨欲来,除却还有些心存侥幸的,向来擅于审时度势见风使舵的人士,本能地觉察出太守此举隐含的深意,便偷摸派出些能言会道的子侄或总管,家势颓弱的甚至族老或家主亲自登门。

    车马往来,不是去各衙署户曹主动申记丁口,便是直接前往邻近的襄平或望平等县城,亦或奔赴当地驻军大营,恭恭敬敬奉上豪奢礼单,措辞亦是谨小慎微,无外乎敬颂太守体察民心之举,藉此暗示效劳之意,以区区薄礼在岁末正旦之时,聊表感激拥戴之情。

    机敏警觉之人的闻风而动,也得到了礼尚往来的善意对待。哪怕一丝口风未能探得,但凡是代表郡府迎来送往的官吏及军将的态度和煦如春,也能令这些人抬手扶额,暗自庆幸不已。

    这其中有原本就与郡府素有渊源、向有往来的,索性在这非常时期于原有交情之上再多压些砝码。礼多人不怪嘛!眼下世道不平,与手握重兵掌握杀伐大权的强势一方维系友好与体面,大体上总是没错的。

    也有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一向远日无仇近日无怨的,在目睹种种惊变与反常事端之后,终于在痴沉中惊醒,暗中吩咐家族中上得了台面之人,前去递交了名帖以表投效心切。

    至于原先便有些冲突瓜葛结下怨仇的,不得不痛下决心来以劳军为名送出惊人的厚礼。秉承心不狠,站不稳,人不毒,难立足的宗旨,少不得急急出首告发他人以求自保……

    忧患试金,危机试人!类似危急关头真相毕露的一幕幕,在辽东郡的各县乡纷纷上演。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眼看辽东太守一手遮天的大势已成,形势比人强,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不是?强权和刀剑,向来是征服者最有力的语言。

    此一时,彼一时,向强权恭顺俯首,不丢人!绵延百年的豪门望族不就是凭着极为灵敏的嗅觉,顺势而为繁衍生息下来的吗?无论何时,谁强便向谁俯首听命,这是多年以来豪门望族安身立命、乱世求存的不二法门。

    且求安稳顺遂过个正旦吧,眼瞅着便是新年新气象了……辽东的天,原来早就变了!现在后知后觉,还不算太晚吧?!

    而那些依旧执迷不悟、桀骜不驯的世家豪门,还能迎来大汉中平五年的曙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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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日便是岁末,大汉中平四年的最后一日。

    而今日就是此番兴师动众“按册查丁”、“案比貌阅”的最后一日,此刻离最后时限——子正,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的光景。

    深邃而厚重的夜幕之下,却似乎是冥冥之中有了感应,再次飘洒起了大片的雪花。

    今年寒冬降雪充沛,正如古人云“瑞雪三层,来年丰润;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然而过了今夜,将有多少人再也无法迎来新岁的曙光,浑浑噩噩的人绝不知晓,即便门下拥有再多的田庄林园,也再没有机会品尝到来年丰收的谷粮。

    望平县城衙署之内,中堂之上,烛光闪烁,人影婆娑。

    公孙太守久久地据于案前,烛影下的身形竟显得有些落寞萧瑟。烛光之下,身形已停顿良久,定定望着案上层层叠叠的牍册。

    牍册之上,黑字红圈,淋漓之状触目惊心。以朱笔勾画的在册世家豪门,竟然高达百余家!

    案侧照明的一支蜡烛,烛芯燃得久了,突然间爆出一个火花,烛光摇曳不定,照得公孙度面色阴晴不定,牍册上密密麻麻的门阀姓氏也随之瑟瑟发抖、明灭不清。

    百余家的辽东豪门大户,那一个个姓氏背后,代表的都是数十上百的生命,都是绵延生息上百年的望族,哪怕酷烈如太守公孙度,哪怕再是心硬如铁、冷酷无情,望着这些已被朱笔勾画的姓氏也感到心如刀割。

    那可是意味着三千余条性命!

    对于册上有名的世家豪门,前两日间各官吏、衙役、军卒,皆数过其门而不入,便是公孙度特意留给他们的最后一个机会。有些事情不便明言,也只能以此意味深长的姿态进行最后的暗示警醒!

    公孙度并不想斩尽杀绝!欲置我于死地的田韶我都能忍到今日,何况是尔等无关紧要之辈?

    此时案上摇曳颤动的烛光,好似公孙度内心的彷徨纠结,带着最后一丝的举棋不定——真得走到了这一步吗?

    密密麻麻的名册之上,并不全然如田氏那般无法无天、势同水火。

    扪心自问,广植深耕于这片辽东大地上的百年大户,自有其辉煌的价值与成就。以儒为尊、读书育人自不必说,大汉多少年的官宦征辟便是从这庞大的士人家族中一代代选拔,世代更替,诚可谓源源不断、人才济济。与此同时,这些名门望族家家户户都有其先祖留下的可观产业,商贸回易、匠造作坊、矿藏发掘、农林牧渔、水陆交通等,各行各业皆有涉猎,也称得上术业有专攻,尤其是那长年累月积聚的经验与人才,更是无法复制与替代。

    此时杀敌一千,便等于自损八百!这都是辽东的资源财富啊……更何况其中大多数与太守之间远称不上“敌”我的生死较量,远未到不死不休。

    一旦将之摧残抹杀大半,其附带损失则难以估量,将会令整个辽东元气大伤!

    太守公孙度对此当然心知肚明。当初的御前尚书郎,后来的冀州刺史,如今未得到朝廷正式任命的辽东太守,这一路坎坷风雨,你等真当我是粗鄙不堪、嗜杀如命的草莽山匪不成?!

    何必如此苦苦相逼?何必视我如洪水猛兽?若不是我于辽东危难之时挺身而出,身先士卒击退张纯、张举与乌桓勾结的叛军,避免了辽东的灭顶之灾,你等如今还有无机会高居豪门阔邸之内仇视谩骂于我,还待两说!

    岂不见,昔日护乌桓校尉箕稠、前右北平太守刘政、前辽东太守阳终等朝廷军政大员,皆陆续没于乱军之中。自己卧薪尝胆趁势而起,力挽狂澜于风云变幻,拯救辽东局势于将倾,殚精竭虑力保辽水以东免遭兵灾之祸,方有中原四战之地的名士大儒们呼朋唤友、携家带口,引领成千上万的流民追随而至这海东安泰之地!

    海东安泰从何而来?尔等真以为是天佑辽东不成?!

    ……然而自诩士人典范的这些个世家,一向畏威而不怀德!安享着如此太平岁月,却口诛笔伐指桑骂槐,唇枪舌剑直指煞费苦心维持这一切的所谓“寒门太守”!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箸骂人?这便是士族阶层的虚伪丑陋!满口仁义道德,满腹男盗女娼!言必忠良礼信,所行却是忘恩负义!

    这几日在全郡各县乡借着查验丁口之际,已是将混杂于各处的杀手、游侠、死士清除的七七八八,此等杀鸡儆猴之举,以儆效尤之意,已然是显而易见!尽管陆续有世家本能预感到了不妙,或是预判出即将大祸临头,幡然醒悟者,是否心悦诚服且不论,即便是为形势所迫,也已有不少卑躬屈膝表明了服膺报效之意。

    这不就成了吗?我所要的无非是一个相安无事的态度!

    令公孙度更觉心里大受安慰的是,民众自发检举的形迹可疑者,被关押在牢狱内严加审讯之时,竟是传来了意外收获。

    聚仙楼附近行刺太守府女公子的始作俑者,组织召集亡命之徒的那名阴鸷中年汉子,赫然身列其中!一番严刑拷打之下,强烈的求生欲望令那人开口竹筒倒豆子,一股脑抖落个干净。这位田氏宗族的儿侄辈,竟连田韶目前藏身之所的大致方位,也交代个七七八八。还语焉不详透露出与田韶暗中勾结的方家、翟家、翁家等豪门,牵连纠葛竟达十余家!可笑其中几家今日还派了人前来查探风色。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此即时也,势也,命也,运也。然而这份喜悦却为时不久,随着夜色的渐渐深沉而被逐步冲淡。

    截至今夜子时之前,各县乡快马基本陆续回禀,于最后时刻到来之际,终于垂下那高贵的头颅俯首纳名投靠的世家名单,已然在牍册中划掉,而剩余朱笔勾画的姓氏,竟然还是近半数!

    真得如此愚钝固执?冥顽不化?我虽出身寒门,风云际会成为辽东太守,便值得你等以死抗争?寒门与世家,平民与望族,便如此势同水火不可调和吗?诸君衣冠楚楚高谈阔论之时,怎都浑然忘却高祖刘邦,当初仅是一农户出身的泗水亭长?!而你等的先祖,当初未发迹前又是何方籍籍无名之辈?!难道说冠冕堂皇的各位孝子贤孙,论及此事便顾左右而言他,恍若遗忘的一干二净了?

    可笑啊可怜!可悲亦可叹!岂不闻!前鉴不远,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公孙度想到此处再忍不住情绪郁结的爆发,砰然一掌击在案上。

    这一掌,夹杂着无尽的愤懑、抑郁与不甘。这一掌,却唯独没有杀气!

    公孙度此刻心中澎湃汹涌:我公孙升济!真得不愿祭起屠刀!真得不愿千夫所指!真得不愿负万世骂名!

    这一掌,却惊得堂下静默伫立着的数人猛地一激灵。

    军师阳仪、都尉柳毅、门下督贼曹公孙康皆向太守看去,神情各异,呼吸不约而同陡然急促起来:难道此刻,便要开始了吗?

    长史王烈这几日推脱身体抱恙,告病居家养疾。自从按册查丁之策决定之日起,再没有现身参与政事。

    公孙度深知其恙为何,所谓心疾难医啊!这几日也未去催促王烈前来议事,继续强人所难。让这位德行高尚、性格刚直之人违心地参与谋划诸般事宜,那是何等残忍的折磨?彦方兄啊彦方兄!痛心疾首之人,不惟有你!

    然,在其位,谋其政,我实在没有退路可言!

    太守公孙度猛击一掌后却依然默然不语,堂中的气氛凝重而窒息。

    公孙康此时只觉喉中极度干涩,吞咽一口并不存在的口水,沙哑着声音出言提醒道:“大人,方才儿去看了漏壶,尚未到子正,是否……再等上一等?”

    想起今夜那密密麻麻百余世家,皆被鲜红朱砂所勾画,如同每个姓氏后面的鲜活生命都将于此红圈之中烟消云散,公孙康于心不忍,只恨光阴飞逝。此时沉郁至极,不住在心中问道:启明!如若换作是你,此时又待如何去做?

    军师阳仪却悠然开口道:“府君,不必忧心烦扰,当断不断,必有后患!此时已近最后时刻,料不会再有……”

    话音未落,厅堂之外一阵人喊马嘶,须臾便有一信使浑身上下裹满了冰雪,脸色被冻得乌青,胡茬子上结着一坨坨的冰晶,眉目之间难掩长途跋涉的倦意,却大踏步地疾疾走入厅内,费力解开几乎冻结的皮囊,双手将一封具名画押的文书躬身奉于急急迎上前的公孙康。

    公孙康急忙接过转呈公孙度,便见阿父无言审视了一番,随即在案前提起蘸了墨汁的另一支笔,于牍册之上,仔细而又慎重,连续划了四笔。

    天可怜见!又有四家名门大户免于此灭门之灾!都尉柳毅立在阳仪的侧后,也悄悄地轻舒了一口气。

    公孙度将笔轻轻搁置,抬起头来,面色如铁地断然道:“便如此吧!”

    恰在此时,于廊前守望漏壶的少府从事高声地拉长了音调清晰报时:“子-正-到……”

    太守公孙度缓缓垂首,并未看向堂下静候的三人,只略挥一挥手,做出重大决断过后,竟然显得分外的疲惫与颓然。

    公孙康迈步向前靠近案边,小心去取层叠的牍册之时,分明见到阿父明显生出了皱纹的眼角,有一点晶莹闪烁……

    将手中牍册分发给军师阳仪与都尉柳毅之后,三人皆无声地向公孙度寂然不动的身影躬身行礼。

    衙署之外,各路信使各携名册,骑着流星快马,马蹄声疾、鸾铃乱响,分赴各县乡而去。而辽东太守亲驻的望平县城之内,随着短促有力的喝令,整齐的军靴踩踏街面上积雪的簌簌嚓嚓之声,也清晰地传入耳中。

    终于开始发动了,一切都将无可挽回。

    青史斑斑,又将会如何记录此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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