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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化鸢啼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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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雾烟霜生拂晓,乍似晨妆冻秋残。

    耳畔岭风呼啸,身前树影凝白。

    在望平、襄平、甚至整个辽东都掀起了惊涛骇浪之际,身处漩涡之中的高旭,此时正躺在一处崖壁之下,紧蜷着身子和衣而卧,身下垫着些许枯草,昏沉沉半梦半醒,身边篝火余烬未熄。

    昨夜间出乌泥镇之后一路向北,途经那片剿灭马匪的战场之时,朦胧的星光下,沿途依稀还可见一些泛黑的血迹,四处散落着一些残刀断箭。道旁的小树林一侧,凭空多出一个黑黝黝隆起的新鲜土堆,高旭自然知道那些丧命的马匪就被埋在此间。

    何咎却不明所以,只觉此地阴风阵阵,空气里还隐隐夹带着一股血腥味,在马上抱拢双臂缩成一团以避风寒,不住抽着鼻子随口问道:“这个地方,怎感觉有些瘆人?”

    “前日这里死了数十马匪。”高旭策马在前幽幽回了一句,兴许是失血的缘故,此时他也觉浑身冰冷,牙关止不住的打颤。

    愈发觉得寒意刺骨,何咎连忙催促坐骑紧迈几步贴近了高旭,边回头张望边带些心悸道:“你……你怎知道?”

    “我杀了不少。”高旭的声音像是自冰窟冒出来一般。

    “竟有此事?!启明,与我说说。”何咎似乎找到了由头,开口连番催问。

    二人自西港埋头赶路至此,心头皆被各自的悲痛与伤感沉甸甸压着,一路无话。此时开口聊上几句,那种郁郁沉沉也消解了几分。

    高旭强打精神简略说了那场战事,无形中再次给了何咎一个震撼。

    又是你?同边军一起灭了一帮马匪?何咎在夜色之下无声地打量那石雕斧凿一般的侧影,见他伤重如此依旧脊梁挺直,暗自钦佩的同时不禁有些惭愧,悄悄地把佝偻成一团的身体也挺了起来。

    进山之后马速愈加放缓,蜿蜒起伏行了几里山路之后,二人只觉山风凛冽直往衣衫里渗入,加之山径不易夜行,万一来个马失前蹄,人马说不定都废了,遂在附近找了处隐蔽的山崖背风处露宿歇息。

    天为被,地为床,山川卷帘,星月同榻。

    自燕回馆后巷中杀游徼卞协开始,身陷牢狱击杀狱霸范大疤瘌,再反杀狱头儿楼彪及其爪牙,继而孤身闯入燕回馆血战,高旭直至进山的那一刻才真正放松下来。

    此时紧绷着的精气神一松,顿觉几处伤口疼痛难忍,加之失血颇多,一阵头晕目眩再也支撑不住。

    疲惫与伤痛一时间如潮水般席卷全身,肉体凡胎须不是铁打的。

    身处连绵山野之中,仰望星空,山风凛冽,高旭这才放松了戒备,拣了一处略微干燥的地面摊手摊脚躺了下来。无比倦怠之际仅存一丝念想:会有人追杀至此吗?来就来吧,在这苍莽山林中,看看谁才是真正的猎人……

    未及与何咎交代一番,高旭终于熬不住沉沉睡去。

    雪后的山林阴寒潮湿,何咎却不顾身心疲累,挣扎着去周围捡拾些枯木断枝,在飞雪银狐携带的皮囊中好一通翻捡才寻得火石。这可难为了一向养尊处优的名门公子,这位文弱儒生费了老半天气力,恨不能将手指都一并敲碎了,好不易才将篝火燃起。

    强拖着浑身酸痛的身躯,去附近收集些干草垫在浑身血迹的高旭身下,将熟睡不知的高旭推搡到干草之上,这才惫懒无比地席地而坐,再顾不得讲究那些仪容姿态。

    此时坐定才感慨万千,今日发生之事恍若一梦,痴呆呆望着篝火旁熟睡的高旭,尽管饥肠辘辘,却乏累得没有半点取水囊食袋的心思。有一搭没一搭地思前想后,愈发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原打算为高旭守夜来着,却逐渐歪倒下身子,没心没肺地窝在高旭身侧鼾声渐起。

    一夜无事,各自沉睡却不安然。山风无言吹雪落,梦境有客留痕来。

    梦魇侵袭,如影随形,如锁链般缠绕,令人无法摆脱。高旭陷入昏睡中时而梦呓,时而疾呼,自己却毫无察觉。

    漆黑的夜色中,唯有一小簇篝火随风摇曳,明暗不定映射着高旭紧蹙双眉的脸颊。原先年轻稚嫩且青春昂扬的面庞,不知何时已是隐隐刻上了些许岁月沧桑。

    待得天色蒙蒙亮起,山岭间弥漫着轻纱似的薄雾,黯淡冬日于雾气氤氲的林海中冉冉升起。

    高旭与何咎陆续在晨鸟啁啾声中醒来,在篝火余烬中添些枯枝柴禾,自马背上的粮袋中取出汉军常备的行军干粮,面对重又燃起的篝火而坐,也顾不上烘烤军粮,更无炊具煮食,二人狼吞虎咽,就着水囊一口干粮一口水,费力地咀嚼吞咽硬如石块的肉干和谷饼。

    粗糙坚硬的干粮在口中几乎刮擦出了血,方草草填饱了肚子。

    随后在山谷溪涧之畔洗去头脸和衣衫上的血渍污痕,再彼此观瞧时,二人不禁相视一笑。

    高旭面带憔悴却不减英武俊朗,除了颧骨处一丝弩箭划破的血痕,身上还裹创数处,却更添一份男儿血战后的坚毅悍勇。而何咎一副貌白神清、眉眼俊秀的士子模样,此刻才被高旭有暇看清,因牢狱之苦而身形消瘦挺削,自有一番文人风骨。昨夜携手逃出牢狱,冲冠一怒手刃仇人,一介文弱书生临风而立,竟是隐有了脱胎换骨的干练气质。

    冷白晨光中一文一武并肩立在山涧之畔,倒像是一对相得益彰的难兄难弟。

    用枝杈架起潮湿的衣衫放置在篝火旁烘干,高旭的体力精神恢复了一些,但面色依旧黯然,昨日经历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般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眼睁睁看着一位素昧平生的花季少女,香消玉殒在自己怀中的那种痛楚与无助,如冰寒刀剑直插心底,令高旭悲痛之余,也有些心生茫然。

    满怀壮志雄心,动辄便是黎民苍生的豪言壮语,却未曾想到,事到临头竟连一位有恩于己的弱女子也拯救不得,岂不是莫大的嘲讽?

    高旭心中萦绕着遗憾与不甘,郁郁地倚靠在崖壁之上,双目只盯着身前跳跃的火焰,无声地任思绪飘散。依稀间淡淡的音容笑貌,辽水河畔率性的娇声调笑,弥留之际凄然的祈愿,与那眼角晶莹的泪珠,只化为此刻心头点点滴滴的哀伤。

    将奴带走又如何?……将奴带走……带走……

    高旭恍惚间耳边似乎出现了幻听,那娇柔动听的声音,渐渐化作琉璃般突然碎裂的绝响……

    何咎见高旭面色忧郁,知他依旧沉浸在昨夜悲惨之事而自责内疚,想起昔日花前月下与自己相约赎身,今后山水相伴一生的怜春,也同样化为一缕香魂,不禁悲从中来,与高旭同病相怜。

    二人相坐无语,虽有篝火跳动,却弥漫着落寞凄冷之意。

    各自沉浸在伤感情绪之际,枝头传来一阵鸣啭啁啾,清脆悦耳。一只活泼美丽的凤头百灵鸟儿欢快地飞来,盘旋在崖壁一侧的树枝之上,选了根枝干停留下来,轻盈蹦跳着啼鸣不已。

    ……是你吗?卿卿?高旭此时心中一痛,泛起无尽酸楚,仰头凝望着那只百灵在心中问道,……如你所言来寻我吗?

    那只百灵鸟儿仿佛对树下的二人产生了兴趣,抑或是冥冥间万物皆有灵,草木亦有心。百灵鸟儿伶俐优美的跳跃舞动,迟迟不去。婉转而动听的歌喉,吟唱着百转千回般的歌声,清丽悠扬、如诉衷肠,于寂静的山谷中空灵回荡……

    高旭痴痴地听着,轻叹一声自言自语道:“一人尚救不得,何以救苍生?”

    “一人若不救,何以救苍生?”身边的何咎神游物外,黯然神伤之际,听到高旭的低语,无心地脱口而出回应,见高旭郁郁的目光转向自己,轻声安慰道:“救自然要救,得与不得,却是尽力而为,但求问心无愧。启明,你已尽力……”你我既有缘相识,同生死共患难,总要彼此疗伤才是。

    高旭显然心结未开,为此由衷之言所触动,低声喃喃自语,“我,尽力了吗?”

    何咎对此自责却是一怔,缓缓地斟字酌句:“以身犯险,拼死相救,已堪称忘我,如换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愚兄,虽百死而无益。”

    高旭却依然充满了纠结,“然而终究是功亏一篑!不知恩师若在此间,该当如何训示弟子……”

    “幼安先生通达人生,窃不敢揣测其金玉良言。我却道缘分天注定,得失有命。我与那……怜春,便是缘尽如此。“说罢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难道便听天由命?”高旭直盯着火焰的瞳孔猛然收缩,面孔因痛苦而扭曲,语气却不知不觉中强横起来,“我却不认命!倘若真是天命注定,我便逆天而行!”

    这带着愤怒的铿锵一语,惊得何咎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应答,只望着高旭的神色逐渐从忧伤转为愤怒与不平。

    树上的百灵鸟儿此时被二人的话语所吸引,悄然停止了鸣叫,只乖巧地歪着小小可爱的脑袋,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望着树下。

    “无恙,你可知晓?如若顺从天意,将会有多少黎民百姓在汉祚将倾时化为尘埃?人间浩劫当头之时,天下苍生何辜?听天由命……又将有多少人死去!如同卿卿这般花样年华,尚未绽放,便已凋零!凭什么豪强便可为所欲为,视弱小为草芥,杀伐无忌?!”高旭的话语激愤之下已是带着狂暴的金石之音。

    “汉祚将倾?”何咎大惊失色问道。

    “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然而,天地之间公平吗?得失有命?……如若天意如此,捅破这天又何妨!”高旭却置何咎的震撼于不顾继续发泄着。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并非简简单单几个字而已。

    无法对何咎言明的是,这句凝结无尽悲怆的感叹,意味着一连串触目惊心的数字!

    东汉桓帝年间,大汉人口达到了一个高峰,全部在册户籍总数为一千余万户,总人口为五千六百余万人,这是正式的官方所录数据。而自黄巾叛乱之后,整个河山就陷入了空前的混乱之中,人口逐年锐减。到了221年,也即刘备建立蜀汉之时,魏蜀吴三国加起来的总人口竟还不到八百万!短短六十余年,单以存量计,中原人口死亡率近九成,赫然达到了四千八百余万人,除去正常的出生死亡人数,这是何其可怕的数字!

    几近十不存一!而每一个数字的背后,都曾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此时此刻,率性纯真的少女卿卿,还有那靠山屯的可爱女童翠儿,就已不幸地身列其中。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连杀人如麻的曹阿瞒都于心不忍,且不论是否惺惺作态,已足可见汉末乱世之凄惨悲凉!

    这便是人间炼狱!

    愤懑的情绪激烈爆发当中,高旭自顾自对着篝火直抒胸怀,眼眸中映射着燃烧的火焰。

    何咎聪颖如斯,蓦然间明了为何如幼安先生,那为人尊崇的中原大儒,能够在一夜之间便决意收这少年为开山弟子!这是何咎初见高旭如此激愤下的心声流露,也是初次受到如此震撼。生于豪门,长于望族,见多了世家子弟的沽名钓誉,见多了达官贵人的故作姿态,也见多了趋炎附势的才子们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装腔作势……

    然而他却相信启明,相信他绝非这一类蝇营狗苟之辈。

    只因与他同历生死,亲眼目睹了高旭只为这萍水相逢的少女,一位不幸沦落勾栏之所的女伎,便能义无反顾地自投罗网,虽百死也在所不惜!因此也只有他,才能扪心自问发出“一人救不得,何以救苍生?”的痛苦自省!

    可笑自己昨夜还曾将他归类于山大王一般,自己索性追随草莽做个狗头军师了此残生。这要有何等胸襟胆魄,才敢于对此河山怒吼:逆天而行!而观其义愤填膺之状,显然是胸中沟壑难平,似乎还有未竟言之处?

    启明,启明!难道你还心怀更大的抱负?

    高旭正心潮起伏,思绪激荡,却见到何咎此时一本正经地整理破衣烂衫,郑重其事向着高旭深深一礼道:“愚兄无恙,身无长物,两袖清风。惟忠肝沥胆,誓死相随!”

    ……还真特么有纳头便拜?这位仁兄是闹哪样?这是从今往后赖定我了?现如今我离那扯大旗自立门户可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副做派委实出乎意料之外,高旭皱着眉头仰面看看何咎,“无恙,这是准备以后叫我……主公?”

    “咳咳……”何咎挠挠头,煞有介事地扭头望望左右,愁眉苦脸道:“既无一城一地,又无一兵一卒,只你我孑然二人,哦,外加两匹马,是不是……有些为时过早?”

    高旭方才一番愤懑发泄出来,胸中块垒抑郁消减了不少,重新收拾心情站起身来,顺带抬脚便踹了过去,“酸儒!书生造反,十年不成!”

    何咎手忙脚乱地躲过,口中惊叫道:“造反?”

    “回家!”高旭此时心神清明了许多,似乎不再沉湎纠葛之事,仰头对着那只流连的百灵鸟微笑道:“多谢你来寻我,多谢你的歌声……我会永远记得。今后再无桎梏,你自由地飞吧!”

    低头沉默了一瞬,高旭再抬首时,眼眶已然微微湿润:“若有来生,换我去寻你……我一定带你走!”

    既然我可以穿越千年万里来到这里,想必再次见到你,也不会再有遗憾吧?

    似乎听懂了轻言细语,似乎看懂了动情的目光,似乎明白了来生的允诺,那只百灵鸟竟如同心有灵犀一般,欢快地轻盈跃起,绕树盘飞数圈,发出悠长嘹亮的脆鸣声,尔后振翅高飞。

    只听那啁啾婉转响彻云霄,与山水清音共和。随微风轻拂,山间静谧的万物都似乎为此共鸣,彼此应和着,悠扬回荡在谷岭之间。

    (在华夏古文化中,鸢鸟是一种重要的图腾,被认为代表着平和、自由与和谐。鸢鸟在民间亦被称为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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