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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簪袅红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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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瑟的深秋时节,望平县城的清晨一如往日。

    街坊邻居的洗漱、洒扫、炊厨声渐次响起,四处炊烟袅袅。

    街面上各类餐食铺子飘出的朝食早点的香味,飘散弥漫在夜雨后的大街小巷,为这乌云密布的秋冬之交,增添了浓郁的人间烟火味道。

    “一夜风雨冬寒来,瞧瞧这天,冷得忒快!”晨起的高进仰首望着厚重的云层。

    桌上摆着粟米粥、杂面饼、咸菜干,朴素简单。

    昨夜门扇上被羽箭射入的凹陷痕迹,并未引起胖驿丞的注意。

    令人意外的是,胖驿丞随后又笑呵呵端来一碗野葱蒸蛋羹。

    将热气腾腾的陶碗摆上桌后,驿丞有些局促地搓着双手笑道:“昨夜贱内听闻几位壮举,一大早便从自家鸡窝里掏出的鸡子,上不得台面,只略表心意而已……诸位莫笑。”

    高旭等人自是却之不恭,雨夜后寒凉的清晨里,心中只觉一阵暖洋洋的。

    驿馆门外站着面有愧色的边军什长孙康,如今是公孙康。显然是在前来驿馆的路上纠结了许久,再度相见之时,其尴尬之意便写在脸上。

    “宜之兄,难言之隐,人皆有之。你我二人一见如故,何须如此?”高旭却爽朗一笑。

    “幼虎,我……”

    “难道此刻,你就不是宜之兄了?”无论你是孙康还是公孙康,你始终还是你。

    有些话不必明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就我而言,不也是如此?无论是乌东绞肉机里的“猛虎”,还是大汉辽东郡的“幼虎”,哪怕换了个皮囊,我也还是我!高旭此时非常的坦然。

    高进与秦铁匠也不禁相视而笑,既为高旭昨夜推断之准确,也为此刻那份善解人意。

    心存感激之余,公孙康也不得不钦佩,果不其然为家父所言中。

    驿馆与县衙所在相距几条街,几人一路闲话,步行不多时,便可看见主街之上,望平衙署那高大规整的门楼。

    高旭一副且行且观景的平静姿态,脑中却在快速思考。

    辽东太守大驾光临,自然不会是因那十几个东夷首级而亲至望平,更何况,也许辽东太守到来之时,靠山屯尚未遭遇高句丽匪兵偷袭。

    能促使太守离开辽东郡的治所襄平县,车马劳顿三百余里,理由并不会太多——所图必然也不小。

    其长子公孙康的身份不再加以隐瞒,难道说他不打算再隐忍了?尤其是昨夜之事,想必已有耳闻吧。

    而高句丽国不自量力的屡屡进犯,更是自取灭亡之道。

    思前想后,无外乎这几种可能了……

    面前的县衙宽整大气,并无彩画雕饰,门楼虽高大却朴实无华,乃标准汉制郡县衙署。

    衙门之外并无异状,也并未高悬辽东太守旙旗。门前站班仅是县衙所属的几位普通门卒,另有几名衙役在门前的街道上闲散晃悠着巡视,乍看去一切如常。

    只在衙署门口一侧的拴马桩之上,一溜拴系着十余匹辽东特有的高头大马,大门的另一侧,一排整齐停放着几乘舆轿及马车,几位车夫轿夫闲来无事,正聚在一处低声说笑。

    单看这排场,便知今日场面不小。

    门吏通传之后,众人被公孙康引着迈入大门,走进前院左右一看,果然是与门外大相径庭。

    沿着衙署内墙根竖着一排高大桩子也似,屏息凝神伫立着近百虎背熊腰的辽东悍卒!

    精锐的军卒头戴武弁,也称“箕形冠”,罩住发髻保护头部,两侧有护耳风带,由赤色细绳系于颏下。武弁下衬帻,系红色抹额。

    身穿一水的至膝棉袍,外罩黑色铠甲,携刀带弓,手中所执丈八长矛直指天际,锋刃忽闪着森冷寒光。所有人都沉默着跨立,如泥胎般纹丝不动,却气势凛然,无声中给人以凝重的压迫之感。

    这无疑便是宿卫公孙太守的精兵了,如此外松内紧、不事张扬的部署,足可见太守公孙度此次前来望平县必有其深意。

    难道果真是打算兵锋东指?近来高句丽国的恶行终于激怒了辽东之主,如今是准备大动干戈了?

    高旭不动声色琢磨着,稳步随着公孙康穿过前院。

    方才冥冥感应之时的侧首回望,所见芙蓉花下那一袭火红倩影,那含羞带怯的娇美容颜,如同惊鸿一瞥,深深印刻在高旭的心田。

    只是如此重要关头,太守怎会带着家眷前来?

    然而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即逝,高旭此刻无法分心他顾,更难以浮想联翩,任由那惊艳的少女倩影轻飘飘划过脑海……

    中堂前的门廊檐下,同样泥塑般贴墙侍立着一排亲卫值守,目光冷峻,严整肃然。

    整个庭院内一片沉寂,惟有过于密集的槐树显得有些突兀,而厅堂内也诡异的鸦雀无声。

    刚一踏上台阶,肃穆而凝重的气氛便扑面而来。

    “启禀公孙太守,斩虏获功的猎户现已带到!”

    公孙康跨入堂内,一板一眼地抱拳行礼,随即侧身立在武将列班的末位,双目向前直视虚空,无视来自周遭官佐幕僚的目光。

    在列诸位文武,无论识不识得太守府长子,皆对公孙康的到来有所触动。

    知道其身份的,见此时被征召至边军的太守府长子归来,进而列班于堂中,皆若有所悟,这是否意味着……公孙太守已然做出了决定?

    而不识得的,见一边军什长回禀之后,竟然未经允准就堂而皇之地列班在中堂,府君对此不仅没有丝毫忤怒,反而对此僭越之举视若无睹!这究竟是何人?为之困惑者彼此不住交换着惊疑的眼神。

    公孙康泰然自若,对身边各种反应置若罔闻,只静静等待着按部就班的论功行赏。或许,还有对高旭的考校。

    至于今日起自己是否登上了辽东军政的前台,正如高旭所言,一旦水到渠成,顺势而为便是!

    高旭等迈入堂中,抬眼便见正中首位,坐靠着一位气势俨然的中年官员,虎皮短袄,锦袍玉带,双目正不怒自威地直视过来。

    县令哪里会有这般气势和排场?毋庸置疑,此人正是辽东太守公孙度。

    左右分列十余名幕僚武将,齐刷刷将目光投射在三人身上。

    “堂下可是此次立功猎户?”军师阳仪率先开口问道。

    如此答问,便是按规程走个过场,确认斩获之功无误,随后论功爵、赏钱粮。

    一干幕僚早已得到太守授意,待整个步骤走完,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实施既定方略。

    高进何曾见过如此场面,昨日在乌泥镇中面对卞游徼的质询便慌乱无语,如今这阵势更是不知该如何得体应对。

    “小的……草民正是,拜见列位尊驾。”高进连忙俯身长揖一礼,高旭与秦铁匠也有样学样。

    待礼毕抬起头来,高旭的目光,与正对面一直审视自己的视线碰撞在一起。

    太守公孙度嘴角若隐若无的含有一丝笑意,望着那毫无胆怯的眼神,给出的评价是:胆气十足,初生牛犊。

    难怪公孙康对此少年意气相投,惺惺相惜。公孙度心中感慨,这与当年的宜之,是何其相似!

    长史王烈是堂中为数不多的欣然笑对之人。王烈素以“道德操守”闻名海内,服膺乡间,一向推崇品行高洁、行止端正,见这少年不卑不亢、少负气节,当下便心生好感。

    军师阳仪依旧板着脸,对门前站班侍卫下令道:“既如此,猎户们斩获首级何在?”

    堂前有侍卫闻令后抬上两个箩筐,十余首级赫然摆放其中。倒是省事,还是秦铁匠当初挑来的那两个箩筐。

    “计得高句丽犯境之敌首级一十四,是否勘验无误?”

    阳仪此时将视线转向武将排班末尾的公孙康,军师自然知晓其真实身份,此次公孙康自乌泥镇护送猎户前来,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引领猎户登堂入室,心中便已洞悉太守所想,故以目光示意公孙康。

    公孙康出列向太守及军师拱手回道:“乌泥镇边军已勘验无误,盖屯将派遣镇中游徼与亲卫一同前往山中查验,正待回禀。”

    “禀府君,乌泥镇屯将盖明所遣流星快马连夜传讯,今晨拂晓已报至兵曹处,报曰现场勘验属实。一应缴获俱留原处,屯将盖明签押无误。”此时郡府兵曹掾史魏兴出列禀报。

    公孙度此时轻咳一声,沉声开口道,“中平四年秋,大汉原藩属高句丽国忘恩负义,寡廉鲜耻,反噬宗主,侵犯辽东,寇杀边民,十恶不赦。幸我辽东义勇山民奋起抗击,于近日斩虏一十四人,按律当赐爵升赏,以励军民上下,宣我大汉威武于海外。”

    俯首一侧案旁的少府主记从事,运笔如飞一一记录在册。斑斑青史,就此留下详尽记载。

    而日后施行东征大计,已然师出有名。

    堂皇之师必有名,泱泱天地有正道,则无往而不利!

    “传令!将斩获东夷首级高悬此城东门之上,示众十日!”公孙度高声喝令道。

    应喏声响起,门外自有侍卫抬着箩筐前去悬首示众。

    见太守言毕转首看向自己,长史王烈踏前一步,清清喉咙朗声道:“自前秦商鞅变法,设置二十等爵,以赏军功。前高祖沿用此制,平民获功可拜士爵,一级为公士,二上造,三簪袅,四不更,以此类推。依汉律,斩捕虏首二级,拜爵一级;斩捕五级,拜爵二级。满数,则赐爵;不满,则赐钱。一应爵级赏赐,当由府君及列位商榷定夺,并予公示辽东各县。”

    有了明确章程,议事便快捷许多,此为皆大欢喜之事,与在列各位并无相关利益冲突,且已有太守的明确指示在前,因此无人从中作梗抑或横加阻挠。

    更何况,今日太守郑重其事聚众商议论功行赏之事,也属当下形势使然。

    因而简明正式的商议,做足了应有的案牍规程,太守府功曹随即出列宣读进爵赏赐如下:

    今有辽东靠山屯猎户高进、高阳、高旭、秦正、薛举等五人,果敢义勇,奋起杀虏。经勘验查实,以盈论功,按律赐爵赏。

    薛举,年过六旬,奋勇杀敌斩首一级,论功当赏钱,迁越一级,特赐公士爵,以示优抚。其人征为乡镇三老,秩百石。

    高进,斩首二级,负创力战不退,论功当为公士,迁越一级,特赐上造爵。

    高阳,斩首二级,赐公士爵。

    秦正,斩首三级,赐公士爵,余功赏三千钱。

    高旭,斩首六级,其一兵长,有腰牌佐证。以未冠年少,智勇果决,特赐簪袅爵,乘马可授红巾为标志,以彰显尊崇荣耀。

    以上各爵按例分赐田、宅地不等。

    斩杀匪军所获兵甲军械留置屯中,以期自建御守民团,另行奖赏靠山屯所居丁口相应布帛钱粮,自乌泥镇军屯支取。

    辽东郡府特赏高旭,百炼宝刀一柄,辽东骏马一匹,锦里貂裘一领。

    乌泥镇在册一应官佐赏钱帛不等;驻屯边军屯将以下赏钱帛酒肉若干;论功赐爵赏公示抄告辽东郡各县。

    至此,论功行赏之事便已宣告完毕。

    中堂内余音袅袅,当场宣读赐爵授赏公文的功曹中气十足,言语铿锵回荡在堂内。

    恭候在堂下的高旭却对此却有些出乎意料。

    在辽东这个偏居大汉一隅的地界,太守公孙度称霸辽东,军政诸事一言而决。此类普通军民赐爵升赏之类的事务,有凭有据,有物有证,公而告之后入册报备,皆依汉律按规程行之,哪怕庙堂之内言官苛责,也无法轻易置喙。

    至于赐爵之益,在于由“民”升而为“士”,除了见官不拜,不必再卑称草民、小民、贱民之外,便是家族的名节、声望与荣耀。必要时如迫不得已,依大汉律法,爵级还可用以抵罪赎罪。

    诸般好处皆来自于斩杀外虏,而非同室操戈,高旭对此接受得心安理得。

    至于那些个授田地、宅地的锦上添花,高旭则几乎没怎么放在心上,仅是花样文章罢了。

    作为猎户远居野外山林,靠山屯甚至是无官府管辖之地,天高皇帝远,山高任鸟飞。只要高旭乐意,划拉整个山头来作自己的后花园又能怎样?无非是没有地契而已。

    赐爵级也好,授田地也罢,都是郡府的无本生意。

    只是……怎会偏偏有额外的赏赐给自己?宝刀、骏马、貂裘,都是今日货真价实的赠予,皆可堪称大手笔!

    闻者皆为之动容,高旭也纳闷不已。

    此时一片静寂中,公孙度低沉的嗓音却再度响起。

    “昨夜风雨不宁,几位义民在望平驿馆,食寝可还安好?”

    (簪袅,秦、汉二十等军功爵的第三级,高于上造,有此爵者,可在马上加丝带为标志。《汉书·百官公卿表》)

    (依照汉《田律》《户律》,相应受田数额为:……簪袅3顷,上造2顷,公士1顷半(150亩),公卒、士伍、庶人为1顷……。受宅地数额为:是以30步见方的土地为一“宅”,……簪袅3宅,上造2宅,公士1宅半,作为平民的公卒、士伍、庶人每户1宅,司寇、隐官半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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