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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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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半,李闻虞是被热醒的,还没睁眼就听见了裴新隐忍压抑的喘息声,他回头,不出所料地看见裴新在黑暗里闭着眼睛,脸上和发梢沾着的汗珠颤抖着发亮,颧骨被烧得发红。

    他没说话,起身去拿备好的毛巾,给裴新一下下擦着汗。

    裴新头痛太严重时总是不太清醒的,迷迷糊糊就跟在睡梦里差不多,但很听话,做什么也不会阻拦。毛巾沾了水,对于他来说是极渴求的凉意,慢慢缓解着他的烫和热。

    但李闻虞擦完一遍,裴新脸色反而更差,除了鼻尖和颧骨通红,其它地方苍白得吓人。

    “裴新,裴新。”李闻虞凑近了叫他的名字。

    裴新在昏沉中眉头越拧越紧,却没有任何其它反应。

    李闻虞抿唇,只好用沾水后沁凉的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脸颊:“裴新,起来吃点止痛药好吗?”

    裴新颤了一下,猛然睁开了眼睛,并不朦胧,黑漆漆的瞳孔闪微薄的光,而李闻虞的脸几乎近在咫尺。

    他俯着身,款式宽松的睡衣领口松散,露出一片瓷白的锁骨,看见裴新醒来慢慢松了一口气,转身去拿止痛药。

    他拉开抽屉,自顾自把裴新的右手摊开,倒了两颗白色的药丸在他手心里:“先吃两颗。”

    裴新有点恍神地看着天花板,慢慢拢住手心,却没有坐起来,声音带着被烫坏了似的哑:“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李闻虞在给他倒水:“什么梦?”

    裴新躺在床上,仰着看他,轻松地扯着唇角,眉眼跟着有点弯:“我梦见你杀了我。”

    李闻虞动作一顿,回头对上他的视线。那眼神说不清是模糊还是清明,好像很有神采,却让人觉得心头有一把没有温度的火在烤,有种无处发泄的闷和堵。

    身后的窗帘拉了一半,房间里开着壁灯,铺满了令人惶惑的阴影,线条凌乱,深深浅浅。

    李闻虞似乎没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语气随意:“这都是梦,我不会杀你。”

    裴新慢慢朝他伸手,他手里还有两颗几乎快被捂化的药丸,于是只用拇指和食指扣住了李闻虞的手腕,然后带着这只手轻轻放在了他的腹部。

    裴新受伤有失血过多,最近又严重的睡眠不足,身上比之前瘦了太多,之前的肌肉线条渐浅,一寸寸几乎到了有点咯手的地步。

    李闻虞有点愣神地被引领着,在黑暗里摸到了一道狰狞的伤疤,几乎在触碰到的刹那,他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在b市的那间出租屋里,他将那把剪刀扎进这里瞬间,那是他对裴新动过杀心的证明。

    裴新身上烫得惊人,几乎能把他的手融化,他缩了下手,慢慢从喉咙里挤出字:“我当时……”

    裴新眨了眨眼睛,看着有点病恹恹的:“这是我自己捅的。”

    “也是我该捱的,因为我明明知道你恨我,我还是去找你,你杀我是应该的。但是你把我送到了医院,我有了一点卑鄙的侥幸,我想……你还愿意救我,就有可能原谅我。”

    李闻虞有点冷淡地垂着脸,像是无话可说,有杂乱闪烁的光线落在他脸颊上,像白色的烟雾。

    裴新眉眼有点耷拉着:“你为什么把送到医院呢,为什么报警救我?为什么在意我的手还能不能弹琴?你说可以治好我……我以为你更想让我死。”

    之前裴新醒来后都是安安静静不说话的,最多因为忍着痛而闷哼两声,甚至这么长时间以来,李闻虞都没听过裴新一下子说这么多话,他确信裴新是发烧了,有点后悔今天在车上应该直接把冷气关掉。

    他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却显得有点艰涩:“你为了找奶奶才去那个地方,我就算想让你死,也不可能想让你被我害死。”

    裴新笑了一下:“我就算死,也不是被你害死,是为你死,心甘情愿的。”

    房间里静得几乎没有声音了,裴新因为忍痛而隐泛着光的眼睛眨也不眨,安静地凝视了十几秒才又开口:“你恨我吗?”

    李闻虞听着他的声音,喉咙干涩到不知道怎么发声,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很确定地恨着裴新,可又不是只有恨。

    他因为同情和愧疚而主动想要帮裴新治病,只想让裴新恢复如初。可是裴新的身体,手,精神状态为什么都那么糟糕,糟糕到让他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将裴新的受伤,可怜,付出牢牢铭记。

    甚至在病房里,他看见奶奶温和地,笑眯眯的跟人说话,都不得不去想,如果没有裴新那天去郊区找人,没有裴新在那五年里的照顾,他或许早就见不到奶奶。

    柳奶奶把裴新误认成奶奶的孙子,而在对奶奶的付出上,裴新或许确实比他更有这样的资格。

    他凝视着面前裴新苍白狼狈的脸,能想起从前的自己,因为他的威胁而每天提心吊胆忍受屈辱的自己。也能想起那天的雨夜里这张脸被粘稠的血液模糊,血腥味浓厚到几乎能屏蔽人所有的感官。

    他不明白,为什么人的情感可以那么富余,恨、厌恶、同情、怜悯、感激都可以放在同一个人身上深深扎根,让人连只是想一想都精疲力竭。

    半晌,李闻虞闭了下眼睛,僵硬地摇了摇头。

    裴新的眼睛里几乎瞬间亮起来,像狂喜,可是随即在李闻虞平静到淡漠的眸光里又变得小心翼翼:“那你……讨厌我吗?”

    李闻虞觉得心口烤着的那团火变得滚烫,烧得他异常焦躁,干脆说:“你不吃药我就会烦,会讨厌,你要是不痛了就睡觉。”

    裴新立刻坐了起来,把手心里藏到快捂化了的两颗药丸吞进嘴里,连水都没喝就咽了下去,却好半天都没再动。

    李闻虞低头扫了眼他的脖颈,薄薄的白色皮肉上沾着汗珠,喉结一动不动。李闻虞眉头一皱,把倒好的水递过去:“是不是噎住了?喝水。”

    裴新听话地喝了一大口水,然后把水杯紧紧捏在手里。

    李闻虞看他应该是咽下去了,才重新开口问:“你之前为什么说不想吃药?”

    止痛药没那么快起效果,四目相对,他看见汗珠从裴新漆黑的发丝里滑下来,滚落在冷峻的眉骨上。

    他声音很淡:“如果两个月之后我的病好了,你走了,我连幻觉也看不见了。”

    他的眼睛漂亮纯粹,睫毛和瞳孔一样乌黑沾着水光,有病态的可怜,到了几乎让人无法不动容的地步,但李闻虞也很难忘记被这双眼睛阴鸷压迫的时候,里面的冷漠凉薄到让人不寒而栗。

    李闻虞有点恍惚着沉默,半晌抬头才说:“你会让我走吗?”

    裴新的瞳孔里透着一种孤独的清亮:“……你五年前就走过一次了。”

    李闻虞想,五年前他舍弃了家人,朋友,同学,远走他乡,以为这样就能重新自由,那么这次呢?他还要放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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