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夏老爷子的家
稻田中，冰冷的水将夏七小腿冻得通红，本就年老体衰的他，颤抖着手将一株稻苗插进水中。
岁月的痕迹深深烙印在夏七脸上，他脸上的皱纹如沟壑般纵横交错，脊背微微弯曲，在水田中每艰难走出一步，他的身体，就会因为使不出力而轻微摇晃。
虽说阵营不同，可夏老爷子一家好歹也是抗日英雄，如今沦落到这种饭都吃不起的地步，当真是令人唏嘘。
看着老爷子艰难插秧的动作，唐泽心中不由自主的涌起一股怜悯之情，他迅速挽起裤脚，拿起田埂上的秧苗，快步走到夏七身前，开始插秧。
夏七耳朵还好使，听到身后插秧而激起的溅水声，他颤着身子将头移向后方，“二娃，你这是？”
唐泽没有抬头，低躬着身子插着秧苗，“夏老爷子，昨儿放学就看您老在这儿插秧了，今儿来看，您连半亩都还没插完，您这秧子插得也太慢了。”
夏七叹道：“唉，人老咯。”
英雄迟暮，夏七思绪不由得飘回六十年前，回想起自己当初打鬼子时的模样，那时的他，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可现如今，佝偻着身子，行动迟缓，连挠个背都困难。
许多年未插秧，唐泽的动作生疏了不少，他擦了擦溅射在脸上的泥，继续道：“您老也不顾个人帮帮。”
夏七道：“我自己就吃这么点儿，用帮什么忙啊，倒是麻烦了别人。”
夏七年年种两季稻，一块田省着点吃，完全足够吃到明年，收成多时，还能卖一点到镇上粮站去。
夏七缓缓走到唐泽身边，一把抓过唐泽身前的秧苗，“二娃啊，你不用可怜我这个老头子，这些秧苗啊，我还种得动。”
见身前秧苗被夏老头子夺走，唐泽又去岸边重新抱了捆秧苗，笑呵呵的对着老爷子说道，“老爷子，我知道您不想让别人帮，可我作为您的晚辈，帮帮您也没啥大不了的，您老别这么在意。”
唐泽知道眼前老爷子有多倔强，年老之后，夏七一个人住在那破屋里，日常生活中有很多不便之处，近些年，周边邻居也表示愿意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可都被他一脸严肃的拒绝了。
“可可是。”一句晚辈，把夏七呛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
“老爷子您别可是了，我爸妈出去打工了，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再说了，插秧苗多轻松，累不倒我，权当作游戏了。”说这话可一点不违心，上一世自辍学以后，唐泽就再也没做过这些农活了，不同于年幼时被父母强行拉到稻田里劳作的怨愤模样，现在的唐泽，只觉得插秧苗也是一件蛮有乐趣的事。
水田里满是泥土，可身有洁癖的唐泽并未表现出丝毫的不适，因为他觉得，田里的泥土不能够称之为脏，乡间一捧泥土，要比世上任何东西都要纯净。
日落西山，渐渐的，一块水田插满了秧苗，本来一片土色的浑浊水田，现在却满是代表生机的绿色，一排排整齐的秧苗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好了，老爷子，我走了。”井边，唐泽将满是污泥的脚洗净，又舀水，蹲下帮身旁夏七洗了洗脚。
将瓜瓢扔进老爷子的水桶当中，唐泽跨上单车正要走，身侧夏七突然一把紧握住唐泽手腕，“二娃子，到我家吃饭去。”
“不用了老爷子，我家里焖着饭呢。”唐泽一边说着，一边试图从夏七的手中挣脱出。
夏七何等人也？曾经在战场上历经过生死的他，即便现在只有一只手，其力量也绝非唐泽所能抗衡的。
唐泽仍不死心的再次挣扎两次，可无论如何挣扎，他都始终无法摆脱夏七那如同铁钳般坚固的掌控。
“行行行，我去还不行吗，老爷子你快松开我。”被夏七紧拽着，手腕渐渐泛红，无奈之下，唐泽只得答应下来。
夏七呵呵一笑，松开了唐泽的手腕，“二娃，你别看老头子如今只有一只手，可这只手，握着许多人命呢。”
夏七平时沉默寡言，他很少对人讲他曾经的辉煌过往，今天遇见这唐家娃子，性格有些合他胃口。
唐泽揉着泛红的手腕，撇着嘴，给了老头一个白眼，“老爷子，你的事情村里谁不知道，赶紧走吧。”
唐泽很放心的将自行车移到了水井边，这附近有很多户人家，有人照看着，不存发生偷窃事件。
自行车是谁的，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清楚，这个村子除了家禽，很少有别的遗失事件发生。
停好单车，唐泽夺过夏七手中的水桶，一手提桶，一手搀扶着夏七，朝着村边沙坡走去。
沙坡，位于村委会北侧，因有一座沙石矮坡，故称沙坡，沙坡之下，无有人家，只有一间残破的不成样子的烂瓦房。
这间瓦房是夏七曾经的住所，也是夏七现在的住所，川中腹地多震带，十年前，一场地震将夏七所住的瓦房震塌，震后，政府有新房补贴，可是，独身一人的他，拿不出一点积蓄修盖新房，无奈之下，夏七只能将这震塌的瓦房收拾一番，随后便长住在了这间残破不堪的废墟房屋当中。
唐泽见不得人间疾苦，在搀扶着夏七来到沙坡之下，他一眼便看到了夏七所住的房屋，那是一间低矮破旧、墙面歪歪扭扭，四脚用木棒支撑的的废墟矮洞， 洞顶之上，一张塑布将密如鱼鳞的瓦片盖住，用以遮蔽风雨。
说是家，可这其实就是一间农户供牲畜歇息的小棚，既不遮风，也不避雨，若遭大雨，雨水很轻易便会满进屋内。
见到这番场景，唐泽身体已僵在原地，迟迟没有前进一步。
瞧见唐泽一脸呆滞的模样，夏七却是不以为意，伸手接过半桶井水，朝着瓦棚一侧的小厨房走去，“二娃子，你先歇会儿，我去做饭。”
看着身前这残垣断壁中，一个猪狗都不想多待的 “家”，唐泽心里很不是滋味，夏七的故事他听爷爷说过很多遍，老乞原本人丁兴旺，几场战役下来，六个哥哥全打没了，而曾经军官口中的保家卫国，卫的究竟是谁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