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千花蝴蝶霍玉匙
习玫红眨动着长长的睫毛道:“你们会到哪里去?”
星移道:“郭竹瘦的家。我想查看郭捕头的遗物。”
习玫红道:“那我会在那儿等你们。”残云刚想说话,习玫红斜掠云髯,坚决地道:“我在那里等你们回来。”
残云把要说的话,化为一声轻叹。
“那我们先送你过去。”
他望向星移,像等待他的同意。星移笑了:“我不送,你送。”
月黑风高之夜,却是意短情长之时。
星移不仅是个聪明人,而且是个好心人。
残云经过有凄凉美丽渔火寂寞篝火的河岸,迎着风,送习玫红到郭竹瘦的住所,把打着哈欠惺忪中的郭竹瘦挖醒了之后,他才离开。
在他而言,一生人中,这一次“轻功”最轻,也最得意。
因为他几乎是“乘风而来,御风而去”的,整个人都似浮在风中。
风中有习玫红云髯的淡淡香气,风中有习玫红亮若晨星的眸光,风中有习玫红灿若花开的笑靥……
风中她的身旁,还有一个他!
虽然他其实完全没有施展过轻功。
把习玫红送到郭竹瘦家里,他自然放心,唯一不放心的是郭竹瘦傻憨憨的,只怕不会招呼这位三小姐。
但他也不敢多留。
他身上还有责任未了。
星移还在等他。
他当然知道星移会等下去,但残云从不让兄弟朋友等他,这一次已经例外。
所以他不让星移多等。
当他离开郭家的时候,心中有一种奇特的感受,他以为那是依依之情,便长吸一口气,昂然走了开去。
——大事未了,不能被情牵绊。
故此他没有多耽搁,在习玫红痴痴的眸光中远去。
可是这次他错了。他在回头迎风远去的时候,已经犯上了一个无可补救的大错。
星移和残云在冢堆里足足搜了两个时辰,除了死尸,还有一些空棺,什么也没发现。
天已经开始亮了。
他们心里的疑惑却看不见一点微光。
郭伤究竟在这里发现了什么?
难道就是发现了这些空棺?棺材本是停放死人的,但只有棺材,没有死人,是不是有些不寻常?
死人去了哪里?
墓场里到处都有死人。有些是因为日晒雨淋,棺材爆裂,使尸骸露了出来;有些是因为水冲土蚀,泥层浮起,以致肢体映现了出来;有些更因为是野狼丧犬挖掘啃尸,骸尸被拖了出来;有些甚至是因为盗墓者挖坟,暴尸于野外……种种式式都有,这些空的棺材,会不会本来就是停放那些尸首的?
星移和残云都不知道。
或者说,郭伤在发现秘密的夜晚,这些空棺并非空棺,而是藏了些东西的?
棺材里什么痕迹都没有遗留,除了黄土、臭气、白骨、有时还有一些衣帛和尸水。
究竟会置放过什么东西?
星移和残云更答不出来。
难道秘密不在这些已经被掘出来的棺材中,而是在还被埋着的棺材里?
想到这里,星移和残云只有苦笑,这冢场至少埋有一万个从古到今的棺柩尸首,有些因泥层变陷之故,早已崩袋出外或入土层里,要叫他们一具一具的去发掘,只怕非要一两年的时间逗留在这坟地不可。就算真的发坟开棺查明真相,乡民又怎会任人动祖坟?
星移和残云自然是无法解决。
但他们肯定了一件事。
如得有人在这里埋了一些重要或不想被人发现的东西,那么在这乱葬岗里,埋的人也不易辨认得出来,除非是在一些特别好认的地方,或在埋藏处做了记号。
真正高明的人不会把重要事物藏在特别隐藏或特殊的地方,这正如一个聪明人不会把珍珠宝贝藏在床底柜一般。
而最容易辨认,又不怕混淆,更不易被人发觉的在坟堆中的记号,只有一个。
墓碑。
人死了都有墓碑,正如人活着都有名字一般。
当然也有人活着连名字都没有,这些人往往死后也没有墓碑。
有些人死了,冢园要做得特别华丽,占地极阔,雄居峰头,面山临海,墓志铭密密麻麻,大表其人生前功德(当然为求隐恶揭善之故,有过失而不能尽),死了还要做鬼霸王,其实,经过若干年后,他的尸首早从地底下流到那一处无名无姓的荒坟下也难逆料。
很少人会有余暇去逐座的读人墓碑,而今残云和星移却连墓志铭都不放过。
因为他们还听郭秋峰说过,郭伤死前面那一晚的转述中显示,除了他发现棺材的秘密外,他跟三名剑手格斗之后,还似乎发现了另一个秘密。
墓碑的秘密。
墓碑是有秘密的。
可是星移残云发现不出来。
其时天已大亮。
星移残云不仅注意碑文、墓穴、冢雕,甚至也留意碑上的石质——郭伤抱无名碑而死,那块石碑上嵌有叫做“闪山云”的一种玉石。
他们更注意到有没有新被抽拔起的碑穴,即是查看郭伤所抱的石碑是不是来自此地?
结果是:没有这种玉石,而因盗掘、水冲、泥陷等种种原因,留下的碑穴极多,不知新旧,也无法辨认。
星移和残云这才明白为何谢自居所说:“凡有可疑处,都跟俞大人一起掘土稽查过了,却一点结果也没有。”有多大的懊丧和多深的失望。
星移和残云忙了大半夜,结果什么收获都没有,他们真想大声呼喝,把地底里的死人都唤上来为他们解答心中的疑惑。
他们当然不会真的这样喊出声来。
但的确有人在高呼他们的名字。
“两位捕爷。”
叫他们的人喘气咻咻,显然是长途跋涉来找他们的。
来找他们的人是习获。
习获是习家庄的一名精强的壮丁,当日在星移、残云第一回初到“习家庄”的时候,就是习获率众阻拦不给他们俩进去的人。
习获一向都是“习家庄”中精明而又忠心的手下。
“习家庄”离“大伯公冢场”并不太远,以习获的武功,当然不至如此喘气如牛,除非是遇上相当紧急的事,习获是全力奔驰而来的。
星移残云一念及此,立即迎了上去。
习获牛喘着,从气缝里齐出声音来:“……不不不……不好了……有采花盗……偷偷入……偷入习家庄……掠了小珍姑娘……”
他下面一个“娘”字未说出口,星移已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厉声问:“小珍姑娘怎样了?”
习获杀猪也似的惨叫起来:“好痛啊!”这三个字倒是喊得一气呵成。
星移这才恍然醒觉放了手,迫急地问:“快说!”
习获结结巴巴地道:“采采……采花盗进……进了来,抓抓了小珍姑娘——娘,但是给给给……”
“给什么鬼?”星移急得似被薪火煎熬一般。
习获一急起来,搔耳摸头,才说得出话来:“给给给……给庄主发觉了,缠……缠住那采采采花盗,在国安阁打打打,不,对……对峙了起起起……”
“现在怎样了?”星移一喝。
习获给这一喝,倒是说出了一句完整的。
“还在庄里僵持着。”
习家庄自从“碎梦刀”事件后,四大高手包括庄主习笑风,大总管唐失惊、二管家习英鸣,三管家习良伍全死了,“习家庄”人材凋零,习玫红偏又不在,只有一个神志恍惚的习秋崖主持大局,若有高手趁隙而入,习家庄确难抵挡的。
习获兀自道:“二位……快快快去,迟了就……就完蛋大吉了。”但是他在艰辛地说着这段话的时候,星移和残云,早已不见了。
星移和残云是冲入习家庄的。
习家庄在门外的护衙,只来得及看到两团龙卷风也似的魅影,连喝问也来不及,人影已掠入庄内。
亦因这一点,星移和残云心里倍感习家庄已没有人才,连防守的力量都不足以应付。
——小珍怎么了?
就在他倆这么想的时候,恰好有人在厉声呼道:“淫贼,滚下来!你放下小珍,我不为难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这声音如此凄厉,仿佛有人要割他的胸膛把他的心掏出来一般。
只听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回道:“你家有钱,钱我可见得多了,谁稀罕?这样美的似揉出水来的姑娘,我倒是第一次见到,你叫你那干庸材退出去吧,我只要用一会儿,就还给你,保管死不了!”
反听那厉呼声吼道:“霍玉匙,你这个万恶淫贼,我宰了你。”
那轻薄的声音却怪笑道:“人人都是这样骂我,也不想点新鲜点子,我说哪,习少庄主放着这样一个美人儿,何尝不图沾染?又何必如此假正经,做戏罢啦!”
只听一声厉啸,这声音愤怒已极。
那轻浮的声音突然一紧。
“你再行前一步,这滴水也似的人儿!就是死美人了。”
习少庄主会不会甘冒奇险走上前去,连他自己也无法得知,因为一双有力的手已搭住了他的肩膀。
“二公子,让我们来。”
那是残云的手。
习秋崖几乎哭出声来,他一直支撑到现在,各种情却与心焦,几乎已让他崩溃了。
习二庄主习秋崖和一群习家子弟,全在正厅后长巷对开的屋帘、窗棂、走道上伏围着,对面阁楼亮窗上有一个人,正探头下来望。
这个人脸白得像涂了一层粉,鼻梁歪斜露骨,刀眉俊秀,满脸笑容。
以情势看来,习家庄的人正与那采花盗在阁楼上下对峙,而看情形小珍仍在他手上。
星移疾快地低声问了一句:“这狗贼叫什么名字?”
习秋崖近呼呻吟地道:“‘千花蝴蝶’霍玉匙。”
星移仰首揭声叫道:“霍玉匙。”
那白面人笑嘻嘻地说道:“我看见你们又增援二人了,哦,看来还是捕头老大哩。”
星移大声道:“我们习家庄奈不了你何,你走吧,我们不阻拦你。”
霍玉匙倒是一怔,随即怪笑道:“你们倒算知机,但是,这美人儿我要带走,用过了就还,你叫你家庄主看开点罢。”
习秋崖怒吼道:“狗贼——!”
星移截道:“好,女的你带走,我们不追究!”他一开口说话,习秋崖只觉一股声浪逼来,使他下面已经启口的话,竟发不出声音来。
霍玉匙又呆了一呆,陡地笑了起来:“有这样好的交易么?哦,我知道了,你们是从衙里来的——”
他轻笑两声又道:“我走也可以,但你们要先退开,我可居高临下,望得一清二楚,骗不了的。”
星移沉声道:“退开也行,但有两个条件。”
霍玉匙笑了起来:“果然是有条件的,我少爷枉顾此地,这彩头是拔定了,有什么条件快说吧,免得少爷我心痒骨软,就地解决!”
习秋崖厉叱道:“你这个猪狗不如——”下面的话又给星移迫了回去。
“第一,你出去后,此事为习家庄声誉,不能外传。”
霍玉匙愣了一愣,笑着说:“习家庄若成全我这一件事,叫我做奴做仆三年五载也愿意,这姑娘实在太美了,我明知习家庄龙潭虎穴也来了,本就没有活出去的心,要我不张扬容易至极,你放心,这决不会有损习家庄清誉。”
他随后又补充一句道:“大丈夫言而有信,闲话一句。”
此人在此情此景,居然自诩豪气,以丈夫自居,也算罕见罕闻。
霍玉匙又问:“第二个条件是什么?”显然是见习家庄有意放人,态度也不那么猖狂了。
星移怒骂道:“霍玉匙,你是真不懂?”
霍玉匙倒是给他骂得愣了一愣,道:“什么懂不懂?”
星移冷笑道:“枉你还是出来江湖上混的,你要给就给,大爷我可不贪图,夜长梦多算你自己晦气!”
霍玉匙恍然道:“你是要钱。”
星移绷着脸回答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霍玉匙道:“我给,我给……我还以为是什么,要钱,霍少爷我有的是。”
星移冷冷道:“多说无益,拿来!”
霍玉匙问:“多少?”
星移道:“我手足要使要用,要他们喝掩嘴酒,少说要两百两银子。”
霍玉匙道:“也不算狮子大开口。”
但脸有难色,道:“我手上没有现钱。先赊着,我回去保管一两也少不了,还多你五十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