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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千门万户曈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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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上回裴云暎不请自来后,一连许多日,苗良方都惴惴不安。

    杜长卿没注意到新来的先生心中这点忐忑,张罗着备酒果送灶神,贴灶马,买屠苏酒、胶牙餳,忙得不可开交——岁末总是很忙。

    西街雅斋书肆里,书籍摞在里头,洛大嘴把摊位摆出门外,各式各样的钟馗、桃板、桃符以及财门钝驴、回头鹿马、天行帖子堆得到处都是,巷里时时挤着一堆人挑选。

    杜长卿也去挑了几张财门钝驴,胡员外家小伙计带来好消息时,杜长卿正在大门口两边贴春帖。

    春帖是吴秀才托人送来的,红底黑字,是吴秀才亲手所书。一面是“喜延明月长登户”,另一面是“自有春风为扫门”。

    杜长卿贴完左面,踩着凳子贴右面,阿城在底下替他扶稳凳脚,银筝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仰头看着,手忙脚乱地比划道:“低了,再往右高一点,再高一点,对了——”

    小伙计越过门口热闹,跑到陆曈跟前,笑嘻嘻地把信封往陆曈手里一塞,大声道:“陆大夫,老爷托小的给您拜年,这是先前您托老爷办的事。老爷让我带话给您,陆大夫只管好好准备春试,医行那头都打点好了!”

    杜长卿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阿城扶着他下来。苗良方两手都是药茬,顾不得拄拐棍,从里铺深处一瘸一拐绕到陆曈身后,探着脖子问:“拿到春试名额了?”

    陆曈低头,从信纸中抽出一枚薄薄的铜片,铜片上写了“仁心医馆”与陆曈姓名。

    进春试场时,这个就是行令。

    “太好了!”银筝大喜过望,“姑娘能参加春试了!”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苗良方教导陆曈为春试准备,但陆曈越是用功,医馆其他人看在眼里反而越是担心。太医局的春试,医行推举的平人医工名额究竟能不能过不得而知,况且那位太府寺卿的董夫人只要一声令下,就可能让陆曈在春试大门前无功而返。

    但上天保佑,或许是那位董夫人看不上与这样一个小小医女使绊子,又或许在他们眼中,就算陆曈参加春试,最后也绝无可能通过,不过是自讨苦吃,总之,董夫人没在这里头插手,胡员外托人的举荐,竟这样顺顺利利地通过了。

    陆曈望着手中薄薄铜片,眼中也浮起淡淡笑意来。

    “今儿真是双喜临门。”杜长卿踢一脚阿城屁股,“去,把炮竹拿出来,给我们陆大夫庆祝听个响儿!”

    “东家,那不是夜里守岁才放的……”

    “叫你去就去!”杜长卿不耐,“少爷有的是银子,还缺两串爆竹?”

    “噢。”阿城揉着屁股去了。

    “挑最大最响的出来,就在门口放,争取一个炮仗扔出去,整个西街都炸了!”

    “噢!”

    ……

    “噼里啪啦——”

    一大早,街边爆竹声此起彼伏,拿着竹竿的小孩儿奔跑着,边将手中鞭炮悬在檐下。

    已是腊月三十,街上店铺纷纷关门,游子归家,忙着祭祖、挂符、守岁,街上看不见几个行人,大红爆竹碎屑点着长街白雪,喧闹的声音却把除夕的清晨衬得更加冷清。

    殿帅府小院里,往日在雪中撒欢的黑犬今日没在——被段小宴领着回家去了。

    长街爆竹声隐隐约约顺着窗缝吹进屋里,司里,年轻人坐于窗前,半个身子陷在椅子中,深冬的阴天使得殿前司的光线不如往日明亮,而那孤寂也沾上几分影。

    他今日没有穿公服,只穿了件紫檀色圆领锦衣,沉默地垂眸看着面前的猊梭镇纸,不知在想什么。

    今日除夕,除了宫里要值守的禁卫,其他殿前司的人都回家去了。

    平时热闹的司卫,到了最热闹的佳节,反而越发廖然。

    他其实也该回府去的。

    无论再如何厌恶,每年除夕,他都要回裴府,他理应去祠堂为母亲的牌位奉香。

    但他不想回去,只在这空无一人的司卫中坐着,仿佛要坐到天荒地老。

    青枫一进门瞧见的就是这幅景象。容色俊秀的年轻人身影陷在暗色里,没了平日的锋芒,眉眼间几丝倦然。

    脚步微一迟疑,裴云暎已听见了动静,抬眸朝他看来。

    “回来了?”

    “是,大人。”

    青枫进门,疾步走到裴云暎身前,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呈上,低声道:“大人,所有能查到的有关陆家的消息,全在这里了。”

    “嗯,辛苦你了。”

    前些日子,因太师府举止奇异,裴云暎让青枫亲自走一趟常武县,打听陆家的消息。

    常武县与盛京相隔千里,青枫快马加鞭,中间换了水路,总算是在除夕这日赶上回来。

    裴云暎低头,拆开手中密信,青枫见他抽出密卷,忍不住开口道:“常武县陆家在一年前家中活人尽数死绝,陆家宅子被烧毁大半,属下进宅搜寻,没发现什么线索。”

    裴云暎目光微动。

    青枫低头,想到自己打听回来的那些消息,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因任务来得匆忙,青枫到了常武县后,不敢歇息,立刻着手查探起来。

    常武县很小,统共没几条街路,街坊邻人都相熟,打听起来并不费力。加之陆家发生的事在常武县传得很广,青枫在常武县呆了没几日,就把陆家的消息打听得七七八八。

    陆家老爷陆启林是常武县一介普通教书先生,生活清贫,陆夫人李氏有个杂货铺子,素日里卖些小杂货。二人膝下共有两女一子,大女儿陆柔在两年前嫁到京城卖窑瓷的柯家,一年后因病故去。次子陆谦一年前在京因凌辱妇女、盗窃财物入狱,后被处以极刑。

    陆启林得知次子入狱后,赶赴盛京,但在水路途中偶遇巨浪,船只倾覆,尸骨无存。剩下的陆夫人李氏短短时日里丧女丧子丧父,一夕疯癫,在夜里打翻油灯,葬身火海。

    常武县的人提起陆家一门,半是唏嘘半是畏惧,只道:“陆家一定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怎么邪门成这样?”

    青枫很清楚,陆家的确是冲撞了,但冲撞的不是邪物,而是得罪了人。

    这是一桩灭门惨案。

    裴云暎仍看着手中密信,看着看着,眉间一蹙:“刘鲲?”

    这信上还提到了刘鲲。

    青枫道:“刘鲲是陆启林的表兄。”

    刘鲲是陆启林的表兄,当初就住在常武县陆家隔壁。只不过很多年前,刘鲲就带着一家老小去了盛京谋生。

    这消息很难打听,因为刘家人离开常武县太早了,八年前常武县生了场时疫,病死无数,后来年轻一点的甚至都不知道有个刘家。

    裴云暎定定盯着手中密信,眸色隐晦不明:“所以,刘鲲亲手将侄子送进牢狱?”

    “是。”

    听闻陆谦犯事后被官府缉捕,是刘鲲举告了陆谦的藏身之所。之前还没什么,当知道刘家与陆家这层关系时,再看刘鲲这举动,难免有些唏嘘。

    裴云暎淡淡道:“原来,是为这个。”

    望春山下死状凄惨的那具尸体、刘家兄弟流放的悲哀下场、王春枝的疯癫痴狂……原来仇怨症结在这里。

    倒真是,一报还一报。

    他垂眸,目光落在密信最下方的字行上,那里,记录着陆启林的小女儿,陆敏。

    青枫见他如此,道:“陆启林曾有个小女儿陆敏,于十七年前元日降生,但在八年前常武县爆发瘟疫时走丢。我查到的人说是跟拐子走了,也许是死了。陆家这些年一直没放弃找孩子,但始终无果。”

    “常武县里,打听不到陆敏这些年的任何消息。”青枫面露惭愧。

    他知道裴云暎让他去常武县,就是为了确认陆家这个小女儿的身份。但常武县的人说,这些年里,不曾有陆敏的下落。

    陆敏确实是消失了。

    裴云暎没说话,只看着密信,剑眉微拧。

    青枫小心翼翼问:“大人……可怀疑陆大夫就是陆敏?”

    他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将密信折好,随手扔进脚下的炭炉。

    密信在炭炉微红的火光中一闪,化为无数细小余烬,消失不见。

    他坐直身,伸手拨开窗缝,寒冷的风从窗外刮来,将他俊美眉眼也渡上一层寒意。

    半晌,裴云暎回答:“不错,我怀疑她就是陆曈。”

    “可仅仅只是因为姓陆……”青枫有些犹豫,“这么多年,没有任何有关陆三姑娘的消息。也许对方只是借着陆三姑娘之名行事,又或许背后还有别人。”

    “单凭陆三姑娘一人,很难做到此种地步。”

    青枫想象不出来,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在外漂泊多年,归家发现血案时只身赶赴盛京,将相关之人一一杀死。

    若非有人帮忙,一人绝不可能做到。但若有人在背后帮她,谁会这么做,又是要利用她达到什么目的?

    仅仅只依靠复仇之心,以平人身份对抗权贵,甚至对太师府动手……

    真要如此,青枫宁愿相信陆曈与陆敏是两个人,否则那实在是有些可怕。

    “也许吧。”裴云暎淡道:“也许有人帮她。”

    他起身,拿起桌上刀:“我出去一趟。”

    “大人……”青枫急忙转身。

    “这些日子辛苦了,”裴云暎拍拍他肩,“今日除夕,自己回去休息吧。”

    青枫看着他背影,犹豫一下,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盛京的冬总在下雪。

    外面长街玉白,时不时有爆竹声在头巷尾隐隐响起,走过时,能瞧见放过的爆竹彩穗余烬落在雪堆里,映出一片艳艳的红。

    街市酒店纷纷闭户,只有寥寥几户尚在开张。檐下一排红锦灯笼像串火龙,户户门前张贴着财神画儿,四处都是热闹喜气。

    街上行人很少,除了穿新衣放爆竹的顽童,和从深巷处打酒归去的客人,鲜少有人走过。往日繁华的盛京城一夜间像是冷寂了许多,但那其实是另一种意义的温暖。

    迎面走来一双母女,母亲穿着件翠兰色长袄,怀中抱着个打酒的银瓶,身边女儿约莫十七八岁,一身银红貂皮皮袄鲜亮,珠翠琳琅,格外娇艳秀美,正低头与母亲走着说笑。

    那姑娘说着说着,一抬头,瞧见对面走来的年轻人,见他丰姿洒落,俊美过人,不由脸一红,挽着母亲埋头匆匆走过。

    裴云暎半垂下眼。

    除夕之日,新春之时,再如何清贫人家,总要给孩子做几件鲜亮新衣,以图吉兆。

    刚才走过的女子,银红皮袄映着长街白雪,衬得人面若桃花,煞是动人,但不知为何,他的眼前却渐渐浮现起另一张脸。

    一张稍显苍白的、秀艳又清冷的脸来。

    陆曈总是穿旧衣。

    即便是新衣,做的颜色也大多都是深蓝、秋色之类的暗色,她最常穿的白色,雪白绢衣,素衣冷绣。她也不爱戴钗环首饰,花银子在清河街当铺收的花簪,一次也没有戴过。

    她有很多绒花,以丝帕缝制的各色绒花,翠雀色、桂花色,还有白色。

    当她一身玉白绢衣,鬓边簪花白雪时,总将秀美眉眼带出几分难言的冷峭。他曾听赤箭说起陆曈衣饰过于朴素简单,段小宴却说:“要想俏一身孝,你懂什么?”

    要想俏一身孝……

    原来,她真是穿着一身孝衣。

    难怪她要穿一身孝衣。

    裴云暎脚步停住。

    沙砾似的细雪自天空洋洋洒洒而下,一些落在青年肩头。

    青枫带回的密信里,陆夫人生陆敏时格外凶险,陆敏甫出生时多病体弱,正因如此,陆家对这个小女儿格外娇宠,这些年也一直没放弃寻找。

    陆三姑娘陆敏于八年前常武县那场瘟疫中走丢,八年前的陆敏才九岁。如果陆曈真就是陆敏,这八年里她好好长大,出落得冷静、果断、狠决,一手医术连翰林医官也不遑多让,查明真相就赶赴盛京,只身报仇,此心此行,绝不是普普通通的八年能做到。

    他停驻的时间太久,久到临街一商楼的掌柜探出头来瞧,瞧见是他,惊喜道:“裴大人来了!”

    裴云暎回过神,珍宝阁的老掌柜笑着从里头迎上前来。

    “裴大人大吉!”老掌柜热情张罗裴云暎往里走,“您是来取订做的蛾儿是吧?早做好了,特意给您留着!”

    岁末正旦时,盛京人“以乌金纸剪为蛱蝶,朱粉点染,以小铜丝缠缀针上,旁施柏叶”游玩者插于巾帽上,所谓“闹蛾儿”。

    他在珍宝阁订做了一对金蛾儿,打算今日送给宝珠,算作新年贺礼,虽然以宝珠儿如今的头发大抵眼下还无法佩戴。

    珍宝阁的伙计走得七七八八,大约老掌柜就是在等这最后一桩生意,很快从里铺取出一只檀木盒,对着裴云暎打开。

    盒子里铺垫的黑绸之上,躺着一对闪闪发光的金蛱蝶。

    蛱蝶羽翅轻盈舒展,蝶翼点缀晶莹粉色宝石,栩栩如生,像是下一刻就要从盒子里翩翩飞起,绕墙弄花。

    老掌柜期冀地盯着年轻人:“怎么样?”

    “很好。”

    裴云暎合上盒盖:“多谢。”

    “大人客气,这都是本分之事。小的特意让阁里最好的师傅打磨,从画图到成品,足足几月,不敢辜负大人信任。”

    老掌柜心中松了口气,寻常人来此打磨首饰,多是钗环玉佩,金蛾儿灯市上到处有卖,纸做的不值几个钱。还是第一次有人订做金蛱蝶,工钱不少,又是这样的人物,难免忐忑。

    裴云暎笑了笑,付过银票,拿过那只檀木盒出了门。

    他出门时有些心不在焉,恰好一群七八岁的孩子笑着从门前奔过,猝不及防撞在他身上,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裴云暎正想弯腰去扶,那群孩子却笑嘻嘻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雪,举着手中炮竹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奔去,边跑边笑:“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童声清悦,在空荡街头拉长回响。

    他好脾气地摇头,正要离开,忽而心头一震,有什么东西从脑海飞快闪过。

    常武县送回的密信中称,陆家三姑娘陆敏出生于十七年前元日清晨,因头天除夕夜李氏难产,而陆敏出生时多病体弱,所以格外得陆家娇宠。

    元日……

    青枫说:“仅仅只是姓陆,未必能证明陆家三姑娘陆敏就是陆大夫。毕竟这些年里,常武县没有任何陆敏的消息。”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曈曈。

    雪细细密密地下着,天地间一片银白。那些零碎的雪一点点覆住长街,将街上方才那些乱七八糟跑过的脚印渐渐掩盖。

    杳无痕迹。

    唯有檐下一串红锦灯笼热闹嫣然,照着地上雪光。

    不远处有一只碎掉的酒坛,或许是哪户打酒的人家路过此地,雪天路滑摔跤,酒坛碎成几半,能隐隐闻见屠苏酒的香气。

    就在这一片馥郁酒香里,年轻人安静站着,大雪纷飞,无声落于他紫檀色的衣袍,又偷偷融化在他肩头。

    许久,裴云暎抬眸。

    “原来,是这个曈。”他平静地说。

    不是“重瞳孤坟竟何是”的“瞳”,也不是“舜盖重瞳堪痛恨”的“瞳”。

    是“千门万户曈曈日”的“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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