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
赵明诚随着她的手,低头看了自己的衣衫一眼,眉眼不禁又染了些许幽深。
“没事……这是别人的血,并不是我的。”
他没有受伤,只是母亲死在了他的怀里。
他不禁又回想起那日皇后派人追捕他们,竟也不顾及他的性命,放箭射死了与他一同逃亡的母亲,他至今仍记得母亲临死前看他的眼神,是那般的不舍,伤痛与担忧,他生平第一次意识到,从她那双含泪的眸里深刻地领悟到,或许这个十几年都不曾关注自己,对他不闻不问的女人,也并不是只想‘胁迫’他与自己逃亡,拉他一起走向毁灭。
即便人人都说她自从上次流产后,再也不能生育,受到的打击太大,已经神志不清,彻底地疯了。
毕竟宫中的女人都是母凭子贵,即便再高贵出身的女子,也摆脱不了这宿命,如果一个妃子注定再也无法孕育子嗣,也就意味着这辈子再也没有了盼头,更何况她还只是一个不受宠,背后更无娘家势力撑腰的妃子,未来一眼望到尽头,如果不出意外,她就要在冷宫中孤独地老死。
可是谁都没有料到她居然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胆敢挟持当今太子逃离皇宫,曾经的他也认为她是个疯子,不要命的疯子,不然她又为何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毕竟她与他并没有什么感情,自小他就知道自己是‘皇后所出的太子’,他是由皇后扶养长大的,在此之前,他甚至都没有见过她,不知道她的存在,她的长相,后宫佳丽三千,而父皇大概一年中也记不得去找她两次,没有人会去注意一个默默无闻的妃子,更何况他还是身份尊贵的太子。
在她出现之前,他只知道自己是父皇唯一嫡出的儿子,大晋的太子,以后更会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可是她的出现,却将他原本平静的生活搅的天翻地覆,所有顺理成章的事情都打乱了。
当时那疯疯癫癫,模样有些骇人的她,却对他目光执拗地说,他是她的儿子,在她生产那晚,却被皇后的人偷偷抱走,然后说是她生的太子。
“真是可笑,那天我去寻偷跑出去玩的小雪,眼见它跳到皇后的肚子上,然后皇后的肚子就平了,地上掉出来了棉布,现在却说我的孩子死了,她的儿子生出来了。”
小雪是她养的猫,而他是记得母后最讨厌猫了,而她对于猫的恨意,则是起源于她当年因为一只猫的惊吓险些流产,这是那年他养了只猫儿,母后因为厌恶他养猫,于是亲口对他说的。
当时听这疯癫癫的自称是他生母的李妃,声音阴恻恻地说完,他第一反应却并不是觉得她在胡言乱语,而是背后感觉冷飕飕的。
也许在那时,母后就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李妃的影子,李妃喜爱猫,他也天生就喜欢猫,而他又不是她的亲生骨肉,即便与父皇伉俪情深,也因为无所出而不得不抱他来扶养,以巩固自己的地位,他们并非母子,却因为不得不维持的利益而强行捆绑在一起,背后充斥了阴谋与背叛,还有因为知道此事而被悄无声息抹杀掉的许多生命,她手上到底又沾了多少人的血?
如此细想,她会一直对他如此严苛,不喜欢他,也终不再是件难以理解的事了,因为自己是她此生抹不去的污点罪恶。
原来他根本就不是母后的亲生儿子。
在李妃死时,他从她的泪眸中,第一次体会到了母爱,而这种刻骨铭心的母子之情,他在之前却不曾在皇后那儿感受过。
他曾经伤心过,也迷茫过,更尝试过去获取她的喜爱,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听话,更优秀,这是身为幼子依恋母亲,追寻关怀的本能,但他的尝试却还是失败了,原来她并非不知道他所求的东西,只是吝啬给他感情而已,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她的骨肉,天伦之乐只会让她无所适从,越发厌恶他的存在。
他们并非母子,她厌恶他,厌恶他的生母,但却又不得不为了自身的利益,继续日复以往地与他扮演母子的角色。
为此,她甚至不惜派人追杀他的生母,想要将他抓回去继续做她手上可利用的傀儡……
可是为什么呢?既然如此厌恶,为何还要执着于他?她既然都已经不在意他的生死,那么就算没有了他这颗棋子,她也能再找到新的容易掌控的儿子。
而他若是不再听从她的话,言行不再恭顺,她会不会就像杀死他的母亲那样,毫不犹豫地将他杀死?
所以,即便母亲死了,他孤身一人流浪在外,也不能贸然回宫去,不管是再继续做她手上的傀儡,还是被她杀死,都对不起母亲的在天之灵。
娘已经因为他死了,他是她未尽的梦想,如今他要代替她好好活在世上,体会尘世繁华,这条命不止是自己的,更有母亲对他无尽的爱和期许。
“唔……那就好,还以为你身上受了很严重的伤呢!看这衣衫上的血迹这么多。”
少女亲自查看了一番,见他身上确实无恙,才终于又松了口气道。
她温柔的声音使得他的思绪渐渐从过往中收回,生母的惨死,他想也唯有等自己以后长大了,真正拥有了力量,才能为她讨回公道。
“不说这些了,你饿了吧?虽然我没有在野外生存抓鱼的经验,但也能尝试去学,你不是说过你的表哥也曾捉鱼给你烤来吃吗?我想这应该也不会是件太难的事情。”
他又淡淡对她笑道,终止了那些深藏于心底的不愉快的话题。
“唔……但是那日我跟游哥哥出来时是白天,而且阳光很好呢,游哥哥甚至都在溪水里游泳洗澡。”
唐柔又有些犹豫地若有所思道,她看了看那月色下泛着银光的溪水,“照哥哥若是今晚下水,弄湿了衣服,应该会很冷吧?”
她又回头打量他,却意外地发现了他腰间悬挂的一枚盘龙云纹白玉佩。
“咦?这玉佩看着质地很好呢!不如将它拿去换钱?这样不止可以去城里买到今晚的食物,以后的盘缠也有了!”
她又目光明亮道,感觉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不行,这东西太贵重了,不可拿到当铺典当。”
赵明诚连思索都没有,便直接皱了眉头回拒道,宫里的东西太过显眼,若是流落宫外,想必皇后的人很快就会顺着这玉佩的线索,找到他藏身的所在,这样实在是太冒险了,不至于为了暂时困苦的处境温饱,而去以身犯险。
“唔……好吧。”
唐柔又看了看他腰上的玉佩,莹白无瑕,上面威武的盘龙更是栩栩如生,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贵重之物,照哥哥会舍不得将它典当,她也能理解吧?若是换成她自己,她大概也舍不得将它轻易卖了。
“……这也是我自小就佩戴的玉佩,那年生日时,父亲亲手赐予我的,此后便一直带在身上,除了休憩,便不曾离过身,它对我的意义颇重,所以若非万不得已,我并不想将它交给旁人。”
这也是实话,或许也是唯一能将他与那座皇宫联系起来的东西了,皇后虽然不是他的生母,但是父皇却依然还是他的父亲,即便除了嫡子的身份外,他对他也并没有多少偏爱,更不曾善待他的母亲,他也还是难以将这份亲情割舍。
自幼的缺爱,也使他始终难以成为一个绝情心冷的人,他一直都在渴望亲情的温暖,想要驱散宫中漫漫长夜的黑暗与寒冷,即便从来都不曾被他们善待过,除了一个尊贵的身份外,他几乎一无所有。
而如今,就连那华贵的空壳也舍弃了,他还配拥有什么呢?又有什么东西,才是真正属于他的?
或许现在的他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一无所有。
想到此,赵明诚的面上不禁又自嘲般地轻笑一声,现在的他还没有资格去想以后,弱小的他,更不配拥有幸福。
如今他只想活下去,即便再苦再难,他也要尽力拼命地活下去!
“……所以柔妹妹乖,去帮哥哥捡点干柴好吗?今晚我下水抓鱼,待会回了山洞,就可以点燃柴火取暖烤鱼,即便不典当这玉佩,咱们也依然能够靠自己的双手填饱肚子,好好地活下去。”
他又伸手抚摸了她的额头,目光深邃道,这话既是说给她的,同时也是在讲给自己。
他要好好活下去,即便不靠那个身份。
“嗯!柔儿这就帮照哥哥捡柴!我会将捡到的干柴都放回这里,等照哥哥你抓到了鱼,柔儿就带你去那个山洞过夜!”
唐柔用力地点点头,她眸里泛着神采,不禁与他约定道。
“好。”
赵明诚亦是笑着对她点头,他眉目温柔,只是声音温润地答应她道。
两人很快便兵分两路,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直到月影西移,渐落了风动的树梢,两人才满载而归,相携往那边山洞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