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少年
中秋节这夜,唐府内灯火通明,众人赏完月,便回园内听戏,伴随着台上《嫦娥奔月》的旷世情缘,空中也纷纷飞升起一个又一个灿烂的烟花,绚丽多彩,却也转瞬即逝。
这份美丽,浓烈得近乎凄美,如此璀璨下,就连夜幕上悬挂的满月都黯然失色。
家宴上,大家都在专心地听戏赏烟花,唯有小小的唐柔望着面前茶杯中倒影的一轮圆月,意兴阑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银银月华,孤芳自赏,桂花酒散发芬芳,混合了桌上月饼的香甜味道,鼻息间更是甜柔的香醇,馥郁萦绕,然而面对美食美酒,她却并无迷醉。
唐家是世家大族,素来治家严明,像她这样还未及笄的幼女,也唯有在中秋这样的节日里才会被允许浅尝一杯桂花酒,而月饼也一直都是令她垂涎三尺的糕点,本该是敞开肚皮大快朵颐的佳节良宵,她却对一桌子的美食美酒提不起兴趣。
这也怨不得她暴且天物,实在是因为她心里还藏着心事,别看她还是一个小小柔弱的女孩,对于如何渡过中秋佳节,她心里却是有计划的。
小孩子也素来融入不了大人举办的宴会,所以这一次,她鼓足勇气,大着胆子,打算去体验别样的中秋节。
当然她也有自己的同伴,那便是她的表哥——李游。
她又悄悄在案下打开了那张字条,那上面写的正是他们相约私会的地点,想必游哥哥,此时已正在沈园等她了吧?
唐柔又偷偷看了遍字条,便将它小心揣入怀里,然后借口如厕,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宴会。
堂兄唐羡默默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他眸光一转,心下已是了然。
少年只是看着她离去的方向,素来从容不迫的面上露出微微一笑,使他本就清冷的俊容流露出一抹温润。
他默许了少女的任性,并未出手阻止,只由得他们去胡闹。
好不容易出了家门,少女脚步欢快,奔跑在拥嚷的人群,因今日是中秋,所以街市上也格外繁华热闹,许多的男女相会自己的爱人,一起看花灯,猜灯谜,品尝各类街贩小吃。
她父亲是京官,她也自小生长在天子脚下,虽然看惯了这京城的繁华,但是像这样独自一人偷偷从家里跑出来,却也是第一次。
当然,她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美丽的中秋夜景。
来来往往的行人,不论老少男女,脸上皆挂着欢乐幸福的笑容,孩童手里拿着各类月饼,糖葫芦,奔跑嬉闹在这街市上,而大人们则驻足欣赏各类珍玩。
泼墨的夜空悬挂璀璨的星月,时不时绽放了缤纷绚烂的烟花,河上漂浮着一个个荷花灯,那承载人们美好愿望的光点,一一汇聚飘向远方,而那闪着银银波光的河面深处,则是才子佳人们乘坐的画舫,里面歌舞升平,伴随着迷醉欢快的笑音,婉转柔美的琵琶声、歌声缓缓传出,在河上久久回荡。
大红的灯笼挂满了整条街市,楼角悬着的鞭炮噼里啪啦地响着,与河岸的点点灯光交相辉映,构成这太平盛世中最美的夜景。
不知不觉间,她已是看这景致出了神,默自驻足在街道旁,直到迎面奔跑来的几个孩子不小心撞到她的身上。
她比那几个孩童也大不了几岁,被这么突然一撞,身子倾斜险些摔倒。
“姐姐,对不起!”
带头的那个孩子只是匆匆回头道了一声歉,便已是如一阵风般率领着自己的‘手下’消失在人海里。
唐柔默自看着他们奔跑的方向,虽然已经没有了他们的身影,但她的脑海中却还在想着刚才他们脸上欢快的笑容。
她也更是注意到那些孩子们手中的糖葫芦,不禁也有些馋,于是自己也跑到一处摊贩旁,小心地从怀里掏出来几枚铜钱。
“叔叔,我要那串最大的糖葫芦!”
她踮起脚尖,伸手指向了那最红艳漂亮的一大串糖葫芦,软糯的嗓音刻意放亮,使自己看起来更像大人一些,同时粉嫩的面颊上也一本正经。
那卖糖葫芦的行脚商见她衣着光鲜,大抵是哪家府上的小姐,虽然面上拘谨,却也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实在是可爱漂亮得紧,不禁摇摇头笑出声来。
“好好!叔叔给你拿最大最好的一串!”
那行脚商从顶上取下一串糖葫芦,然后低身交给了面前小小的她。
“叔叔,这串几文钱?”
“算了,今日中秋,看你个小女娃,便送你得了,本来也就不是什么值钱东西!”
那商贩摇摇头,只是又豪迈道。
然而唐柔心底却不是很开心的,甚至感觉自己有些被人小瞧了。
小女孩又怎样?她身上也是有钱的,阿娘也自小就教她,不能平白拿别人的东西。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不受嗟来之食!不问自取是为偷。
小小年纪的她也顾不得去思考自己到底对不对,只是凭借着本能,甚至有些意气用事地将手中那几个铜钱全都塞进了那男人的手里,然后便拿着糖葫芦,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唐柔虽然人如其名,性子温柔,但说到底,也还是有几分倔强的,阿爹说她外柔内刚,阿兄唐羡也曾目光温和地看着她,对旁人赞许道自己小妹亦身有傲骨,面上多有自豪赞叹,但表哥李游说起来时,却对她有些嗤之以鼻,取笑她只是一根筋罢了。
他说她性子倔不撞南墙不回头,看她的目光亦是多有不屑,因为这事她跟他冷战了好久,直到后来关系才有所缓和。
这也是她与李游初见时的事情了,后来表哥又对她解释道:你一根筋没关系,反正以后有我盯着你,定不会叫你犯蠢的,你只需好好听我的话便好。
她虽然心里还是有些不开心,只觉得这话听着怪怪的,似乎有哪里不对,但具体又说不上来,于是也没有再反驳他。
之后两人的关系,才慢慢由冰封到缓和,直到现在,他们已经玩得很好了,毕竟堂兄唐羡比她大了足足八岁,虽然对她十分亲切,关爱有加,但因着年龄差距,也还是无法玩到一起的,她身边处得好的人,除了几个同龄的女孩外,也唯有表哥李游。
她啃着手中的糖葫芦,一边不紧不慢地行走在路上,脑子里却是又走神想起了过去的许多事情,这里面有李游,也有唐羡,虽然两人性子不同,却无疑都是对她十分友好的哥哥们。
唐柔年纪尚小,许多感情上的事情也是半知半解,想不通透,但这也不妨碍她的心情,年幼的她遇到问题也都是顺其自然,所以很快她也就把心里的那些烦恼暂且抛下,不再去思索了。
“喂!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从这经过?穿着白衣,衣饰华贵,一看就是个富家公子哥。”
几个面容凶煞的男人脚步如风地出现,只见领头的那个男人随手抓住了一位老者询问。
那老者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只从那抓住他衣襟的雄厚有力的手掌本能地察觉到,这几个男人应是武艺不凡,更何况他们身上还都配了剑,在这天子脚下,能这样堂而皇之地现于闹事,并且如此放肆,即便这群男人身着便装,想必也是大有来头。
那老者自然是诚惶诚恐,不敢得罪这些‘贵人’,于是赶紧苦笑着作答,“哎呦!各位大爷,老朽只是一个走路都需拄拐杖废人,老眼昏花,您说的那个孩子,我是真不知道更没有看见过啊!”
“废物!”
得到如此答案,那男人不甘心地愤恨道,随即便松手将那老者扔开。
“看来应是出城了!还是晚了一步,走!去城外再找找,他应该也跑不远,如果朔州还找不到人,再回去向主子复命!”
“是!”
随着话落,那几个人便又骑上马,驱赶街道中拥挤的人群,朝着城门方向疾疾驰去。
这几个男人跑起马来横冲直撞的,唐柔见他们迎面冲来,连忙躲闪进了身旁不远处的一条狭窄的小巷里,这才没有受伤。
“搞什么嘛!什么人这么大的派头,难道不知道街市内禁止纵马吗?”
她父亲虽然也是世袭做官的,但唐家是书香门第,唐柔身边自然也是接触不到什么太过放肆的纨绔子弟,更何况还是这种无视他人生命纵马行凶的,生平第一次经历这种险恶的事情,她心里自然是有些生气的。
更别说她刚才急于躲避,手中的糖葫芦没拿稳,险些要掉了,还好没有掉到地上。
她又愤愤不平看了眼那群人消失的方向,大口咬下了一颗糖葫芦,如同发泄般地用力咀嚼着。
直到酸甜的味道缓缓入肚,她的心情才渐渐好转,脑海中却又猛然又想起了跟表哥的约定。
完了完了!差点忘了与游哥哥相约沈园了!
她不禁在心底懊恼一声,有些着急起来,霎时连口中的糖葫芦也不觉得香了,只是匆匆抬脚向前,想快点到达沈园赴约。
许是因为行动太过匆忙,她的身子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一处空箱子,阻碍了她的前行。
这小巷子本来也就是堆放杂物的地方,留出的道路也只足一个成人堪堪擦身而过,伴随着那突兀的响声,唐柔的视线不禁也随着那声音望去,然而侧下方那一角落,却是露出了一处雪白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