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神明
时间回到昨夜夜深时，舍吾寝处。
无月无风，星光隐隐。
不速之客一袭水墨凝金，悄然落于云遥派掌门之庭院，双手负背，肩腰颀直，长袖翩翩兮若闲庭漫步，好似只是不经意间停留此地。
不久，身后，舍吾缓步而来，倏然站定。
“……六界之主，神族族长，天帝祝烨。”
舍吾识出来者身份，默然片刻，俯身行礼：“半仙舍吾，参见帝君。”
“……”
天帝祝烨微微勾唇，转身，脖颈处登时显现两圈清晰的疤痕。
似是断头造成的斩割之伤。
“不必多礼。”
他温温和和道。
舍吾缓缓起身。
静了一会，望着淡笑不语的祝烨，拘谨道：
“不知帝君亲自前来，有何要事。”
“……”
祝烨眉目含笑。
片刻，开口：
“不是什么好事，只是份通知。”
舍吾：“……？”
“……不久后——清晨，天亮之时，这里的人魔结界会消失一段时间，”祝烨看着他，语调十分静和，“届时，将有以魔将南柯华胥为首、埋伏完毕的大批魔兵魇祟，借助神族空间传送术进攻云遥山。”
“！”
舍吾浑身一震，“您说……什么？”
“而这场战役中，魔族捕蝉在前，神族黄雀在后。”
祝烨看着舍吾，唇边始终清浅地笑，“并且，于此役后，大批魔族将就此湮灭，而明夷将军必须身死，云遥派全体惨遭灭门，门派不复存在。”
“并且，”
祝烨顿了下，瞥了眼舍吾愈发惊愕的神色，继续凉薄开口：
“包括明夷将军、舍吾真君、泷玉真人、殊尘长老及其其他弟子在内，不仅将身死，还会彻底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轮回。”
“这是你们明日的终局。”
“！……”
“…………”
……舍吾瞳眸颤着。
他不可思议地听着，这突如其来的死亡宣告。
许久，才从对方云淡风轻的惊悚话语里反应过来，缓慢开口：
“您……来此，是来提前通知我们的——灭门终局？”
“唔，算是吧。”祝烨淡然道。
“？…………”
舍吾不由愈发质疑不解，“提前告知我，将军会死，门派将灭……这算什么？难道，是为了让我们提前跑路？”
“……”
祝烨但笑不语，“呵，你想多了。”
他轻轻哂着，看似随意地拂去长袖尘埃。
“你们，自建派两百年来，一直尽忠职守，守卫人魔结界，守护背后的人间。”
“可此时，若你们突兀离去——那么，结界消失时，魔族将一路畅通无阻地进犯人间，届时定是一场真正地生灵涂炭。”
“所以，你们一定会留下。”
“只要留下，则要么死于魔族进攻，要么亡于神族长戟。”
舍吾：“…………”
他再度愕然，看向祝烨的神色愈发难以置信。
——神族，要假借魔族之手，抹除云遥派。
这是他听到的事实。
他知晓云遥为神族不喜已有多年，只是——这份抹杀之令，太突然了。
而且……
“不惜以打开人魔结界、放魔族入侵的方式……哪怕这期间，或许有魔军借助手段成功偷袭人族村庄，造成死伤无数……也无所谓么？”
“是啊。”
祝烨态度平和，语气理所应当，似乎这些不过过眼云烟。
“不过偏远地区的一群普通子民，价值不大，死与不死，没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事后，所有人间造成的损失、痛楚、家破人亡，只会归咎于魔族的可恶可恨，以及云遥派自身力弱，无法庇护一方。”
“还需委托我们派遣更合适的门派、神将负责守卫呢。”
“！！”
舍吾定定地看向祝烨，神色愈发陌生。
他看着眼前高高在上、仿若不染丝毫俗尘的天界之主，听着他那般轻描淡写地为他们的未来下了死令。
……这算什么？
算什么？
神族为了抹除他们，不惜——不惜以一方生灵为代价……
语气还如此理所应当，心平气和。
这是神明？
神明？？
……
“祝烨，恢复你正常的样子。”
“我设了结界，天界那群长老至少半柱香里窥视不到我们的谈话。”
蓦地，少年低冷声色响起，自祝烨背后。
携了隐约的愠怒。
祝烨：“……”
他身形稍定，只觉一股锋锐寒意顶住自己的后脑。
那是明夷的刀。
与此同时，祝烨身前，舍吾突然低头。
一道青蓝若月的光辉自舍吾心口照起，渐渐地沿臂膀躯干流动，盈满舍吾的左半身。
祝烨瞳眸略微缩聚。
——那是藏匿其体内深处的那缕残神正在转醒。
谪世。
他的挚友、忘年交。
不一会儿，舍吾缓慢抬头，看向祝烨。
乍一看，面上似乎并无区别；可若细细观之，却能察觉左右半脸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地些微差别，犹若阴阳双脸。
两个独立人格，于此刻共享同一具身躯。
“恢复你正常的样子，祝烨。”
明夷再次催促道。
“……”
祝烨闭眸。
再次睁开时，已无任何笑意。
眸中若死水一般无波无澜，幽邃沉沉。
“……祝烨。”
这时，舍吾——以及那位伟大的医者谪世先生，两人一同开口。
“天界为何突然要云遥灭亡。”
“契机是什么。”
祝烨：“……”
他闭了闭眸。
“还记得数月前，穹天宗掌门知易亲来此地，对云遥派的那些【忠告】么？”
“……”
——【我为灵局一事而来。】
【事关重大，不可妄言，尤其是你们这种立场——云遥派因当年得罪一众神族，这么多年都被仙界天界疏忽无视。】
【所以，谨慎行事，别选错路；否则，没人知道后果是什么。】
【我只是代为忠告。】
“知易是代我忠告的。”
祝烨这时平静道。
“你们一直都在神族的‘特殊’名单上，享有‘特殊’关照。”
“比如舍吾和泷玉实力早已足够，却始终只是半仙；”
“云遥也始终只是龟缩一隅的小门小派。”
众人：“……”
“而如今殷落、还有其他势力，一直蔑视神族、罔顾天规，试图动摇灵局之力，本就触犯了神的根本利益。”
“更何况近来，被他们掌控万年的力量，忽然有了被破解的可能，”
说至此，祝烨神色发紧，眸中含冰，“神族，有了久违的危机感。”
——所以，他们想对名单上的生灵，做一些试探。
忠诚与否的试探。
说至此，祝烨顿了下。
“而你们很不幸，没有通过。”
“在那次假借神族后裔之死，欲在穹天宗对林见晴处刑之时。”
舍吾&明夷：“！”
两人俱是一怔。
祝烨看着他们不可思议的神色，内心平静非常。
——是的。
那次对林见晴的处刑，从头到尾都是神族设下的一个局。
事实上，神族高层对于那废物公子的死根本不在乎——因为他也好，背后家族也罢，尽管在人间胡作非为、为祸一方，但其实都并非神族权势的核心圈内，不过边缘人物罢了。
就连那家族所掌控的灵局，所牵扯的一方生灵、风水，尽管亦有上千性命，可在神族眼里，其价值权重都微乎其微。
……但，既然殷落能【解除】控制。
那便是一记隐患，一份威胁。
于是神族干脆设计，以南洲作局，千万人口为胁，只为警告一下如她一样意图反抗的生灵。
同时，他们还想排查下，当下修真界中，有谁敢忤逆神意。
于是下令处死林见晴，从而以此为饵，看看谁会咬钩。
结果——是云遥派。
这个本就为天界不喜的小门小派。
“……如果你们没有出手，没有救走这个被迫枉死的姑娘。”
祝烨说着，又一次闭眼。
“可惜，没有如果。”
空气沉寂而落。
在祝烨暂止言语之后。
死一般的静谧里，独蝉鸣时断时续，不知何处嗡然。
许久，明夷抬眸。
持刀之手依旧不曾放松半分。
“……我们没有做错什么。”
半晌，他忽然开口，声线无比坚韧笃定。
“我与照融救下林姑娘，令其摆脱不公的审判，重获自由新生，这到底做错什么了。”
……是的，他们没有错。明夷很清楚。
真正错的，从来都是那群高高在上、自诩掌控正义，却只是一群维护私利的垃圾们。
神明？
呵……
“……两百年前/数万年前，我们/我便见证过这样的事了。”
这时，舍吾与谪世同时开口，亦同时讽笑出声：
“如今来看，这只是历史的延续。”
“不过……这群癫公癫婆，还能在他们的神位上，滞留多久呢。”
祝烨：“……”
他看着他们，看他们将死之际，仍然坚持着自己的选择，忽然失了言语。
隐隐约约间，他觉得——高兴。
嗯，高兴。
……
“……祝烨。”
蓦地，谪世的声线悠悠传至耳畔。
“告诉我，在神族高层作局的全过程里，你究竟是起到了什么作用。”
“是天界之主，他们的首领，亦或者……只是数万年前我所认识的人族青年。”
“……”
祝烨没有开口。
“以及你来此，当真只是通知我们死讯？”
“你究竟……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