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穿越者与重生者
深渊、混沌、无尽之间。
衣着浅粉裙裳的女孩双手抱腿，蜷缩一团，于无尽幽暗中孤独静坐，头低低地埋入双膝之中。
无数魇祟撑出硕大的血盆之口，伴着凄厉绝望的声声嘶吼，在她的周遭不断环绕、盘旋，一次又一次地侵入、融进她的身躯，又不停地从中衍生而出，形成新的邪祟怪物。
面对这般怖然场景，女孩似乎置若罔闻，依旧自顾自地埋着头，仿佛已然陷入沉眠。
只是，在其中几只魇祟发出嘶哑女声时，女孩才给予些许反应，会微弱地往外抬头，露出一双灰暗若死的瞳仁——
“别动我女儿、别动我女儿！求求你……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没有教养好她……”
“融融，算我求你、求你，别反抗了，他们对你做什么忍着就是了，尽量忍着，不会有什么事的，啊……”
“融融，我们不做恶事，要保持一颗良善之心，这样迟早有一天，老天会开眼的，会有贵人帮助我们的……”
苏融融：“……”
她沉默地听着那些魇祟模仿她娘亲的语气，对她道出一句又一句软弱的话语；而不一会儿，这些怪物又骤然变了面孔，从苦情妇人的渴求低泣化为怨毒泼妇的凄厉咒骂：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生下你？！”
“没有你就好了！没有你就好了！！我就不会变得这么惨、爹娘和小妹就不会死了！！”
“你和他们一样、都一样！都是帮狼心狗肺的畜牲！我弄不死他们、我弄死你！我弄死你、弄死你、弄死你……”
……
苏融融无言倾听着她曾听过无数次的言语，面色麻木又平静。
许久，她只是轻吐口气，随意地喃了句“又是这些啊”，便再次将头埋入膝盖，恢复之前的姿势。
蓦地，一点光晕自遥远处亮起。
似是一盏微弱却悦动的烛火，伴着婀娜红衣的倩影，朝着苏融融一步一步地接近。
魇祟们率先察觉动静，立刻虎视眈眈地蜂拥而至，试图对这位“入侵者”发动袭击——可惜，尚接近几只，就顷刻间灰飞烟灭，其余者因此不得不收敛些许，不甘又怨恨地盯着来者不断走近苏融融，这个快被它们全部吞噬的蕴药灵体。
苏照融：“……”
在成功到达苏融融身前时，她微微舒了口气。
旋即，她蹲下身，将烛盏轻置一旁。
“……苏融融，是我。”
“……！”
抱膝的女孩突然一定。
紧接着，她缓缓抬起头来，满眼盛满不可思议：
“照融……师姐？”
半个时辰前。
听完穹天宗对苏融融下达死刑的荒唐指令后，苏照融独自一人回屋，沉默了许久。
已渐夜浓，玉上枝头，苏照融望着些许冰冷的银辉，忽然心头一动。
……同样的月色之下，苏融融在想什么？
……亦或者，在梦什么呢？
少女于窗棂前静立许久。
最终，她起身，出门，朝藏书阁方向而去。
明夷难得没有外巡，亦未就寝，只借着烛光翻阅书籍。
“……照融。”看到来者，少年一怔，旋即低低唤她。
“……”
苏照融步至少年身前。
“明夷，想麻烦你……帮我个忙。”
“我想进入苏融融此时的梦境。”
“我想……了解她的过去，究竟发生过什么。”
她的目光若空水积明，澄澈至极。
——原作里，从未详细述说苏融融的过去。
只说她出身妾室，是庶出，所以怯懦、胆小、不讨人喜欢。
又说她家族背景优越，由此才能配得上原男主陈子遥。
还说她一直为爱做替身，被白月光虐身虐心了大半本书，直到最终才因为伟大的“爱”开了金手指，因为所谓的“痴心”终被原男主怜惜。
然后和男主完美结局，全书完。
嗯，标准的古早虐恋剧情。
……
贴在她身上的，一直以来只有标签。
用来谈情说爱和虐恋的标签。
唯独不去写，苏融融作为一个人，一个独立的个体，她到底是怎样的。
明夷：“……”
他定定地望了会面前神色幽然的苏照融，片刻，开口：
“……就知道你是为此而来。”
顿了顿，又道：
“你是要救她吗？”
苏照融：“……”
她低下了头。
——显然，她想。
苏融融明明没做错什么，却得到这不公不平的判决。
可——
“……我并非拦你，”明夷敛眸，抬手，抚了抚少女面颊。
“但，别忘了我们之前，已经收到过穹天宗——或者说，神族的警告。”
——【别选错路。】
——【否则，没人知道后果是什么。】
——【我只是代为忠告。】
“苏姑娘当然不该死。可你欲救人，倘若暴露，行动一定会扣在云遥派的头上。”明夷声线渐沉，“你也知道，我、舍吾、泷玉他们，一直为神族不喜。”
“所以，想清楚，再作决定。”
苏照融：“……”
她闭眸。
片刻，再抬头看向明夷。
“我明白的，明夷。”
“……但至少……我现在只是过去看望她，陪陪她，让她少受些噩梦折磨……总归没问题吧？”
“嗯，无妨。”
明夷点头。
旋即，他又道：
“可有她接触过的物品？这里距离穹天宗千里之外，远距之下若要入梦，必须借助媒介。”
苏照融：“……”
她低头想了想，从自身荷包掏出一枚小小的千纸鹤。
“这个。”
“我之前一直与她有通信，信件我一直留着。”
明夷点了点头。
他抬手，微赤的光晕于他掌心浮现，慢慢流入纸鹤之中。
苏照融闭上眼，感受着浸润了苏融融遐思的灵力正一点一点融进她的神识里。
蓦地，身体骤然一沉，又乍然一轻。
“……睁眼。”
手被熟悉的温度与粗茧握住。
苏照融睁开双眸，入目所见为一片黑暗。
并没有像上次入明夷梦境时，直接跨入具体的内容场景。
……
“……我们心急了。”
在黑暗中摸索半晌后，明夷轻叹口气。
“苏融融此时内心封闭，防备极重，我们并非她全心全意可信赖之人，梦境又涉及她的过往隐私，因此一时无法窥见。”
苏照融：“……”
……也是。
她一手捂住额头，浅浅苦笑了下。
说到底，她们俩也只是曾经的师姐妹、如今的笔友，除此以外，再无任何关系。
终归是未经她的允许，又怎能擅自窥视梦境。
即便自己想要帮她，但总要在帮之前尊重她的意思——即，她想不想让自己相助。
这很重要。
“……既如此，明夷，我去征求她的同意。”
苏照融如此道，放开明夷的手：“我们虽未入梦境，但也到了她的神识领域，对吧？”
“我能找到她的‘自我’所藏之地……只要沿着魇祟的气息。”
明夷点点头。
“我陪……”“不，我一人去。”
苏照融声音轻且坚决：“你们并不相熟，你若在场，她拒绝我的概率会更大。”
“这样，明夷，你回归现实，仔细盯着我这边的情况，如有意外，立刻解除术法。”
“相信我。”
说罢，女孩朝他淡淡一笑。
明夷静静看她。
“好，你去，我守着你。”
少年转身，远去，身体开始一点点虚化。
苏照融亦转身。
掌心一抬，幻化一盏烛火，照亮前方昏暗之路。
回忆结束。
苏照融蹲于蜷缩一团的苏融融面前，与之等高，噙着干净的笑意。
苏融融怔怔地看着她。
片刻，似是终于确认了什么，低声道：
“你，果然不是……原来的苏照融了。”
说罢，苏融融深吸一口气。
……那个在她上一世，曾经一次又一次作践她、侮辱她，甚至险些要了她命的，却又真真实实爱惨了陈子遥的那位姑娘。
苏照融：“……”
她睁大了眼，几分讶异。
但毕竟熟读各类小说话本，她很快明白了什么，坦然咧嘴，道：
“是的，我并非本人，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同名同姓穿越者。”
“而你——是重生者，是么？你已经活过一世了。”
“……”
苏融融眸中轻烁，颔了颔首。
上一世，她迷茫又怯懦地纠结着自己与陈子遥的感情，依赖着他，不知所然地被原来的苏照融虐了许久，直到最后才“赢”得所谓的“胜利”。
可真正嫁过去后，她依然是个不受待见的姑娘，陈子遥的母亲表面客气，私底下依旧嫌弃她是个庶出，母亲只是一介平民奴婢。
而她也只是让自己过得好了一点，她的母亲并没能活到她出嫁的那一天，便“过劳”而亡。
然后，苏融融于郁郁寡欢中难产而死，紧接着便是重生。
时间和苏照融穿越节点几乎一致，未过多久便发生了被绑匪绑架、二选一的经典情节。
而之后，她虽下意识防备了苏照融，却发现对方似乎不一样了，完全不是原来那个人；而对于陈子遥，她明知对方三心两意，可还是……习惯性地依赖着他，因他而喜，因他而悲。
明明重生了，骨子里那份怯懦、自卑，渴求依附“贵人”的心态……还是无法改变。
以至于，明明剧情都大不一样了，自己还是走到了如此的死局。
苏融融如此想着，心底无奈浅笑。
她又蜷缩回去，不欲与苏照融多言。
“师妹，我这次冒昧入梦，是想陪陪你，以及听听……你的倾诉。”
这时，苏照融坐到她的身边，抬手一挥，那些侵扰的魇祟立刻逃得远远的：“你并非恶人，却要因这种荒唐缘由获此劫难，我确实……很难受。”
“你现在被噩梦缠身，内心封闭……不知是否愿意，将一些闷在心里的痛楚对外诉说一些？”
“这样，心底会不会好受些。”
“当然，我尊重你的意志——若你摇头，我会立刻离开。”
苏融融：“……”
她又一次抬头，怔怔地凝视苏照融。
一会儿，撇过脸去，刘海细碎地遮掩她的神情。
“……没什么值得说的。我……我不值得。”
“……没有什么人、什么事，是天生‘不值得’的，”苏照融温和道，“至少，我不会这么认为。”
“当然，你若还是不愿……我便离去。”
说罢，她真诚地望着苏融融。
苏融融：“…………”
她怔怔地看着苏照融。
那个与自己看似容貌相似，却截然不同的另一人。
片刻，将头颅深深埋入双膝，没有言语。
……还是拒绝了么？
苏照融这般想，有些失落地耷眉。
但很快，她眼前一亮。
——一枚飘飘浮浮的“泡泡”，游于自己面前。
——那是苏融融的梦。
“想看，就看吧。”
半晌，她听到苏融融闷闷地道：
“就当是个故事。”
“不必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