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求死之心
夜。
暗色轻凉，万籁俱歇。
云遥山，弟子居，苏照融卧寝。
少女辗转许久，无果，终于自床榻坐起，甩了甩额前几缕发丝。
眼神无意一瞥，但见窗外远方云雾缭绕，青山隐隐——
似谁的身影永远沉寂。
“……”
——【云遥山，是守卫人魔结界的山河天堑】。
——【亦是天地为先生立下的永世墓碑】。
“……”
苏照融怔怔地遥望着，轻喃着白日里的话语。
“……明夷。”
半晌，她再度开口。
“你有一对好父母……更有一个好师父。”
……也正因如此。
你才能更坚定地【作为人】，将这三千六百年间的守卫之责尽担己身。
不论孤寂与否，痛苦无常。
……只要仍是人，而非那个深恶痛绝的怪物。
你就能一直坚持下去。
“……”
思至此，少女不由慢慢低头。
悲怆由此丛生。
……然而，前不久，少年最后一丝希望破灭。
体内封印被毁，魇祟再度作恶，仅仅五年的安生日子付诸东流水；更险些酿成大祸，差点毁了整个云遥派、整座云遥山。
尽管事后，不论是她、还是掌门他们，都不可能怪罪之。
可站在他的角度——
怕不是真要疯掉。
疯掉，甚至抛弃一切，高空坠落自戕；疯到让殷落来杀他，或者用更可怕的方式折磨自己，永远不得安宁。
苏照融闭眸，没有再思考下去。
她起身，走向衣柜，取了平日的服饰换上。
“……抱歉啊，明夷。”
少女忽然低声自语。
我确实太天真了……天真地以为只要陪着你、劝着你，令你感到生之乐趣……就能让你从梦魇中慢慢走出。
我总幻想着，我会是那个成功拉你离开深渊、令你重燃希望的救赎者。
可——你的意志里，真的渴望他人之救赎吗？
女孩推开房门，立住。
轻夜微凉拂面。
仰头，遥望茫茫天际，一片苍宇寂静无垠。
……那一夜。
她记得，那一夜。
重伤濒死的明夷便是在高空之中，放弃了一切，选择了坠落。
而她同他一同落下时，他始终都没有睁开眼。
没有睁开眼，看向她。
——【他从不祈求救赎。】
——【他只堕入他该去之处。】
“……诶？”
猛然间，苏照融回过神来。
她望向周遭渐渐浓郁的雾色，和那矗立的古旧高阁，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间去了哪。
……本来只是心情苦闷，出来散散心。
结果，不由自主就来了藏书阁。
明夷这会儿，应该去巡逻了吧？
如此想着，苏照融低眉笑笑，转身，准备离去——
蓦地，脚步顿住。
闭门锁死的书阁内，忽然飘忽一句喘息。
很轻，很淡，随风而去。
……明夷？！
一刹，少女肩膀绷住，下一刻熟悉的不安覆遍全身，脑海中传来蜂鸣尖锐的刺痛——
魇祟！
是魇祟的气息！
“唔——啊……！”
阁中再次传出一声嘶喊，极为压抑地染了颤音，仿佛声之主人正经受着难以言喻的痛楚——
明夷又在魇化了！
苏照融骤然一凛，立刻飞奔至藏书阁门口，大力拍打木门。
“明夷、明夷！！”
木门已锁，亦无任何回应。
但少年痛不欲生的粗喘愈发显著，还兼具了书籍倾倒、书柜砸地的巨大动响。
苏照融眸中一横，不再与锁死的大门过多计较。
她径直绕至藏书阁的另一侧，寻得唯一一扇未上锁的窗户。
准确的说，是个被撞烂的窗洞。
……大抵是明夷巡逻返途，突然发作，焦急之下破窗而入。
断木碎渣一地，参差了不少暗红血色。
苏照融定睛稍许，下一刻，直接翻越窗台。
一个不慎，木刺划伤她的脸颊。
她视若无睹，快步穿过走廊，于回廊尽头处看向少年。
“……”
“…………”
“………………”
——五日前。
殷落曾千里传音，告知于她。
“……我弟现在寿命大幅缩减，换来的便是同以往一般每月仅一次发作，且发作时神智不失，绝不会像那晚那般伤害你们。”
“当然，鉴于他发作时会极其痛苦，多少会砸些东西什么的，你还是和他保持一点距离。”
“你也别用你的灵力去压制魇祟——没用的，我师父研究了那么多年都收效甚微，还总是受伤，直至死前那献祭生命的封印才产生真正的效果，哪怕只有最近五年——结果，还被魔族破解，成了废印。”
“明夷也不想折腾了，不愿你们再为他付出什么。”
“他只想守在你们身边，仅此而已。”
“作为人，而后死去。”
……
回忆于脑海倏疏而过。
苏照融立于书厅边缘，静静地看着、观望着——
望少年疯狂嘶吼、仰天长啸，双手凝成狼爪，不断撕扯自己的咽喉，拉出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暂离明夷钳制的魇祟漫天飘拂，但更多的仍在他周遭徘徊缠绕，不断啃噬他的躯体。
其中几只左右四顾，看见了少女的身影。
吞噬杀戮的本能喧嚣而上，它们冲上前去，扑向苏照融——
却见对方主动朝它们步来，神情平静而决绝。
她发间赤色微烁，明夷先前注入的力量正于其中迅速流转，魇祟们顿时后退几步，不敢再轻易亵渎。
苏照融从容穿过倒塌歪斜的书柜、一地凌乱的纸页。
止步，立于少年面前。
少年也暂静稍歇，满目血红地看向她。
半晌，他缓慢弓腰。
于废墟里颓然而坐，任由魇祟肆意环绕。
“你……走……”
少年嗓音极为沙哑，话语未落，便又有鲜血自口中溢出。
“……”
苏照融低头，安静地看他。
少顷，俯身，拥住对方。
……
“殷落姐，明夷发作时……是怎样的痛楚？”
她曾这般问过。
“……大概就是你的心肺、你的肝脾、你的肠胃……你所有的身体器官，于同时分崩离祈、溶解消亡。”
金红女子神色黯淡。
“同时，它们又扯着你的经脉血管，拼了命地要往体外逃脱，不断拉扯撕咬……”
……
苏照融拥着明夷，如那晚坠落般拥紧了他。
哪怕不一会儿，少年又一次爆发，哪怕有流苏的阻挡，他还是抑制不住地抬起尖锐利爪，撕扯划破女孩的后背，扒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苏照融咬牙，没发出一点声。
魇祟于周遭试图入侵她、影响她，她也不逃不躲，就凭流苏和自身灵力阻挡之。
就这样，过了许久许久，明夷终于魇化结束。
他失了意识，双眸无光，发丝零落。
苏照融稍稍放开少年些许。
然后，再次低头。
吻上他的唇。
……
……明夷，明夷。
女孩于心中念道。
我的灵力，纵有安心神、抚识海之能，可暂疗许许多多有着相似症状的病人。
可对你，却无法起到任何效果。
因为魇祟本质是噩梦、是一切生灵自然的忧怖意志，是诱人发疯、逼人堕魔。
所以她的灵力，天然于魇祟为剧毒。
她和明夷，本质上，就是对立的。
苏照融低低苦笑一声。
眸中逐渐湿润。
……明夷，我之前一直想，我要救赎你。
你心如寒冰无所谓，走不出过往阴霾也没关系。
我就是那团火。
我会不断地拥抱你、温暖你，总会让你敞开心扉，总能令你重拾希望。
只要我在——那么你终有一天，能够心态如常地享受这世间的所有美好，而不必觉得自己“不配”，觉得自己“不该活”。
……但是……
——吻罢，苏照融抬头。
她看见少年苍白的容颜，昏迷得仿若已死。
面相却十分平和。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安心与欣慰，仿佛终于去了想去之地，愿往之所。
——【他从不祈求救赎】。
——【他只堕入他该去之处】。
“……”
……她，似乎一直都在忽视明夷真正的想法与诉求。
在将近四千年的自我抗争，和无法释怀的愧疚与思过；
在这难以忍受的折磨里，在为那唯一一丝希望坚持之时；
……而后，希望破灭之刻。
苏照融如此想着，轻轻将明夷搂于怀中。
她的少年啊……
他累了。
他想死。
他根本就不想活。
……那么，这样的情形下。
她真的还要装作一个加油鼓劲的乐天派，让他再次站起，直面宿命的鲜血淋漓吗？
更何况，她仍未寻得破局之法，一切美好俱为空中楼阁。
女孩的心一点一点沉寂下去。
……如此，难道——
要尊重……他这样的选择么？
……
“那不如，就尊重一次试试看，如何？”
倏忽间，一句温婉轻柔的女声，于苏照融耳边响起。
“将魇梦……变成他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