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意难平
时峥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自从被扔进这个黑暗阴冷的地下室,他就没吃过一口饭,喝过一口水。
空气中弥漫着腐臭的味道,时峥躺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浑身冰冷无力。他像是被人抽筋剥骨了一遍,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在疼,稍微动一下,就会牵扯到无数神经,剧烈的疼痛感迅速席卷全身。
黑暗将时间拉得无比漫长,在这里,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熬得撑不住时,时峥闭上眼,恍惚中听到余湘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你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喜欢写同人文,因为我希望每一个意难平的故事,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意难平……
时峥在心里反复默念这三个字:意、难、平。
以前他不太懂,现在多少明白了——大概就是遗憾的另一种说法吧。
他有太多太多的遗憾。
如果,那天在春池公园,他没有拿余湘的那笔钱,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们会按部就班地上学、去自习室、撸猫,顺便畅想着虚无缥缈的未来。生活一如往常,平淡无聊,也不乏温馨和乐趣。
可是,如果没有那笔钱,他就不会离梦想那么近,也不会见到自己的偶像,甚至有机会与偶像切磋技艺。
hunter说,三个月之后,他们要来一场1v1对决。
这个约定,时峥一直铭记于心。
进入这所学校后,身体上的折磨倒是其次,精神上的压抑和空虚是最难熬的。
熬得难受时,时峥会在脑子里模拟与hunter的对决。他回忆着以往看过hunter的比赛视频,揣摩他的习惯和偏好,试图找到突破口,并一遍又一遍地模拟演练。
虽然是纸上谈兵,但这也是他保持清醒的一种方式。
只要还能思考,只要还有奋斗的目标,他就不会变成一台机器。
未来,就还有希望。
可现在,这仅有的一丝希望也如风中烛火,岌岌可危。
时峥尝试着动了动手指,从指尖袭来一阵钻心蚀骨的痛,鸡皮疙瘩瞬间爬遍全身。
痛感让大脑清醒了些,时峥回忆起在校长办公室发生的一切——
先是毒打,然后是电击,疼得撕心裂肺之际,他抱着必死的决心,一口咬住了刘至诚的手指。
那时,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一定要留下点什么。
要么,把这根手指咬断,咽进肚子里;要么,在刘至诚的手上留下深刻持久的牙印。
等下次警方介入,这些就会成为他虐待学生的证据,是任何人偷不走也磨不灭的证据。
现实是残忍的,结局是惨痛的。
为了报复时峥,刘至诚丧心病狂砸断了他的手指,用办公桌上的一座水晶奖杯。
砸断第一根时,时峥痛得撕心裂肺。他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没过多久被一盆冷水浇醒,眼前依旧是那张狰狞癫狂的脸,高高扬起的奖杯,落下时,带起一阵疾风……
一下、两下、三下……
时峥痛得意识模糊,生不如死。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的眼前如走马灯般闪过了许多脸,母亲的,余湘的,hunter的,程竞泽的,姜来的……
想到姜来,时峥心头又牵起一阵抽痛。
不知道他当初在这里,是不是也经历了同样的痛苦。
要说遗憾,时峥觉得,那天晚上,他没有坚持留下姜来,也算是一种遗憾吧。
虽然林雅兰安慰他,姜来的死,不是他的错,可他始终无法释怀。
如果他对姜来多一点耐心,多一点关心,会不会让姜来对人世间多一点留恋?
死亡,对当事人也许是一种解脱,可是对活着的人,却是一种长久的折磨和拷问。
黑暗中,时峥无声地流着泪。
他想抬起手擦掉,可是,手指微微一动,又是一阵钻心剜骨的痛。
索性作罢。
都这种时候了,哭就哭吧。
这里除了他,只有墙角窸窸窣窣的老鼠。他可以尽情地哭个够。
最后一个遗憾……
时峥闭上眼,想到余湘,心里又是一阵闷闷的钝痛。
他欠了她好多。
他承诺要带她出去,如今,怕是要食言了。
他答应过要做她的书粉,看完她写的每一部作品。他还要天天催更、为她摇旗呐喊。如今看来,这个小小的愿望,恐怕也不能实现了。
他突然想起,青训营结束时,他得了一部新手机。他本想当做礼物送给余湘,她的那部老年机早该退休了。
那天,在回家的车上,时峥幻想着余湘收到礼物的表情,嘴角止不住地往上扬。
可是,那部手机,终究是没送出去。
却换来了这张地狱的门票。
时峥的眼泪越流越多。
他忍着剧痛,挣扎着翻了个身,手肘撑在地上,向墙角的方向缓慢地挪动着。
隐隐有滴答的水声从墙角传来,也许是天花板渗水。
时峥仰起头,张开嘴,等了好久,终于,一滴水落在他干裂的唇上。
时峥舔了舔唇,享受着这得来不易的清润。
又接了几滴,水珠滋润着喉咙,流进了身体里,五脏六腑的灼烧感似乎缓解了些。
时峥慢慢坐起,背靠着墙壁,尽量放缓呼吸。
回忆过去,他有太多太多的遗憾。唯一不遗憾的,就是来到这里。
即便知道这是地狱,他也会义无反顾地跳下来。
因为,余湘在这里。
就算不能救她出去,能陪在她身边,也是好的。
如果能活着出去,就更好了。
活着,就有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时峥的脑袋像灌了铅,越来越沉。
呼吸也变得艰涩迟缓,总是要深吸一口气,然后过很久,才缓缓呼出,像是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
浑浑噩噩中,时峥想,他大概是活不久了。
许多年后,余湘想起他,会不会觉得意难平?
—
时峥做了一个又一个梦,梦里人影纷乱,光怪陆离。一片混沌中,他依稀听到有人在呼唤:
“时峥、时峥……”
是他的名字。
他吃力地掀起眼皮,眼前一片雪亮。
是幻觉吗?还是,死后的世界?
时峥微微眯起眼,盯着那团亮光,神志模糊不清。
“时峥!时峥!”那个声音又响起了,这次听得真切了许多,仿佛就在他耳畔。
时峥缓缓转过头,看到一张脸,五官从模糊渐渐清晰。
好熟悉的感觉。
时峥直勾勾地盯着她,直到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时峥,你总算醒了。”
时峥醒了会儿神,终于认出眼前的人。
是余湘。
她跟他梦里的形象不太一样。梦里,她有头发,时而是披肩长发,时而是齐耳短发,脸色也红润许多,还带点婴儿肥,可爱极了。
不管怎样,见到她,真好。
他还活着,真好。
时峥脸上浮起笑容,有气无力地说:“你来了啊……”
才说几个字,喉咙里一阵干痛,他咽了咽嗓子,却没有吞下一点唾沫。
亮光晃了一下,响起另一道女声:“你举着灯,我给他检查一下。”
余湘轻嗯一声,接过手电筒,举得高高的。
光束里出现了韩医生的脸。她看着时峥,眉心蹙了蹙,眼底闪过一丝不忍,说话的语气也比平日里温和了许多:“把上衣脱了。”
时峥动了动嘴唇,用干哑的嗓音说:“我没力气了……有没有水?”
韩医生愣了下,微微叹了口气。
她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找出一袋葡萄糖液,撕开一个小口,递到时峥嘴边。
时峥迫不及待地捧着袋子,大口大口吮着,感受着甘甜的液体顺着喉咙流到胃里,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都活了过来。
“你慢点喝。”余湘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见他喝得差不多了,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层层打开。
里面是两个包子,一个水煮蛋。
时峥眼眶一阵酸涩。他咬着牙,强忍着没哭。
“谢谢。”
“跟我客气什么。”余湘把塑料袋塞进他手里,语气有些惋惜,“包子是今天早上的,可惜都冷了……你吃慢点。”
时峥捧着包子,囫囵塞进嘴里,三两口就吃完一个。
接着是第二个。
也许是因为一直在余湘怀里揣着,包子并没冷透,里面的肉馅还带着香味。
虽然没吃饱,但时峥已经心满意足。
捧起水煮蛋时,他却犯了难。
“余湘。”他轻声唤她。
“嗯,怎么了?”
“能不能帮我……”时峥面色微窘,把水煮蛋递到余湘面前,“把壳剥了。”
“可以。”余湘接过鸡蛋,在地上轻敲一下,低着头,仔细地剥壳。
剥到一半,她忽然停住,抬起眼,怔怔地看着时峥。
时峥不自然地别过头,把手背到身后。
余湘心头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急道:“给我看看你的手。”
时峥含糊道:“没什么好看的。”
“我看看!”余湘抓住时峥的胳膊往外拽。
时峥身体虚弱,敌不过她的力气,没抵抗几下,双手就被扯到胸前。
白光下,他的双手格外骇人,手指肿得有两倍大,手背血肉模糊。
韩医生倒吸一口冷气。
余湘直直地盯着他的手,许久没说话。
直到嘴里充斥着一股血腥味,她才意识到嘴唇被自己咬破了。
时峥反倒来安慰她:“没事儿,只是一点皮外伤,涂点药就好了。”
余湘转过头,指尖用力抠着手心,滚烫的泪涌了出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她的心里像是插了一把尖刀,除了疼痛和恐惧,还有一种深深的绝望感。
手指伤成这样,他以后还怎么打电竞?
他的梦想,就这么被毁了。
“灯举起来。”余湘听到韩医生短促的命令。
她慌忙抹干脸上的泪,转过身,把手电筒举高。
韩医生从医药箱里找出板子夹,将时峥的手指一根根固定住,然后用绷带一圈圈包扎。
“韩医生,”余湘忍不住问,“他的手指是骨折了吗?”
“不确定,要拍片子才知道。”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医务室里没有拍片子的设备,学校也不可能放时峥出去就医。
余湘不死心,又问:“他的手能好吗?”
“我不知道。”韩医生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余湘一眼,眼底有一丝歉疚,“我只能先帮他固定住,等以后你们出去了——”
“等以后?”余湘忍不住打断她,“以后是多久?”
韩医生顿了下,有些底气不足:“……你在学校里呆了快两个月吧?还剩一个月,很快了。”
余湘追问:“一个月后再去医院,来得及吗?”
韩医生低头不语。
余湘明白了。
她并不在意他们的死活,只要他们不死在学校里就好。
包扎好后,韩医生正要把时峥的上衣脱下来,时峥突然摁住衣角,转头看着余湘。
他语气带点恳求:“余湘,你能不能别看?”
余湘神色微动,乖乖转过头,手电筒仍旧举得高高的。
她懂时峥的用心。
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
韩医生给时峥涂药时,余湘就盯着墙角,呆呆地出神。墙壁都发霉了,天花板往下渗着水,地上污水横流,偶尔还有一团黑影飞快地窜过,也许是老鼠。
这是地下室二层。
进来的时候,是雄哥在前面带路,给她们开了门,但是他很快就离开了,说是在楼梯口等她们。
这里层高很低,余湘走在通道里都得弯着腰,空气更是污浊难闻,应该是许久未通风。
这里像个墓穴,充斥着死人的腐臭味,仿佛是跟地府相接。
余湘不知道时峥还能撑多久。
生平第一次,她希望自己变成下水道里的一只老鼠。至少,能陪在他身边,还能时不时给他带点吃的。
给时峥涂完药,韩医生一边收拾医药箱,一边抬眼看着余湘,问:“你不是有话要说吗?我出去等着。”
余湘嗯了一声,又想到什么,忙喊住她:“韩医生,你刚刚那个药水,能不能给他留几袋?”
韩医生一愣,从医药箱里拿出一袋葡萄糖,“你说这个啊?”
“嗯,能给他留几袋吗?”余湘咬了咬唇,眼底泛起了泪,“这里面没吃没喝的,他又受了伤,我担心……”
韩医生没多犹豫,就答应了:“行吧。”
余湘又问:“你这里面有止疼药吗?”
韩医生迟疑了下,叹了口气,从药箱里翻找出一盒芬必得,掰下几片。
她叮嘱时峥:“拿着吧,疼得受不了的时候吃一粒,一天不能超过三粒。”
“谢谢。”时峥艰难地弯了下腰,向韩医生鞠躬道谢。
韩医生眸色微动,默了片刻,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了地下室。
余湘把剥好的蛋递到时峥嘴边,轻声道:“吃吧。”
时峥低着头,吃得很慢。
一滴泪落进余湘的手心,温热湿润。
一小块蛋黄掉到地上,黑暗中窜出一道黑影,叼起蛋黄,又飞快地钻进了墙角。
余湘故作轻松地说:“你别怕啊,这是我的老朋友,老王。我刚进学校的时候,在地下室关了半个月,它经常来看我。”
时峥笑了,顺着她的话接下去:“改天介绍它跟老李认识。”
余湘也笑了。
她仰头看着斑驳的天花板,叹了口气,有些惆怅:“也不知道那几只猫怎么样了,尤其是我的小三花,不知道外公外婆能不能照顾好它。”
时峥眸色一暗,默了会儿,才轻声说:“它没事儿。我走之前还去看过它,长胖了不少。”
“真的?”余湘眼睛亮了。
“还能骗你不成?”时峥抬眸,迎上她的目光,“那体型快赶上我家大橘了。”
余湘扑哧笑了。
也许是吃饱喝足的缘故,时峥有些头脑昏沉,眼皮耷拉着,似有千斤重。
他靠在墙上,侧眸看着余湘,说:“余湘,给我讲个故事吧。”
余湘也转头看向他。清冷的白光下,他像一幅黑白画,脸上毫无血色,眼底笼着雾气。
她声音柔和:“你想听什么故事?”
时峥虚弱地笑了下,“你讲什么,我就听什么。”
余湘想了会儿,双腿盘起,后背挺直。
“我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主角是一只小老鼠。”她想了想,又纠正道:“不对,是小田鼠。田鼠你见过吧?有点像仓鼠,圆嘟嘟的,很可爱。”
时峥已经闭上了眼,“嗯,你讲吧。”
余湘清了清嗓,用幼儿园老师的语调缓缓讲道:
“从前,在一片大草原上,有一群小田鼠。它们成天忙着收集麦穗、干草和坚果,为过冬做准备。”
“有一只小田鼠,叫,呃……”余湘挠了挠下巴,“我忘了叫什么,就叫它,呃,小胖吧。它每天只收集一点粮食,然后坐着不动。”
“春天的时候,大伙儿问它,小胖,你怎么不干活呢?小胖说,我在干活儿啊。我在为过冬收集阳光呢。”
“夏天,小胖盯着草地发呆,大伙儿又问它,你在干嘛呢?它说,我在收集色彩呢。你们知道的,冬天只有灰色。”
“秋天,小胖躺在草垛上说,我在收集语言呢。”
“到了冬天,大伙儿躲在田鼠洞里,先把坚果吃完了,然后是麦穗,最后只剩下一点点干草。可是这个冬天,似乎格外漫长,看不到尽头。”
余湘讲到这里,停了下来,认真地看着时峥。
他似乎已经睡着了,呼吸缓慢悠长,脸色苍白,眼底透着乌青。
但故事还没讲完。
再度开口时,余湘的声音小了许多:“洞外狂风怒吼,大雪纷飞,小田鼠们挤在一起,又冷又饿又无聊。这时候,有只田鼠问小胖,你收集的东西呢?快拿出来给我们瞧瞧。”
“小胖跳上一块大石头,说,大家闭上眼睛,想象一下,金色的阳光洒在草地上,你躺在阳光里,浑身都暖洋洋的。”
“它的话仿佛有魔力,小田鼠们闭上眼睛,果然觉得暖和起来了。”
“那色彩呢?”
“于是,小胖跟它们描述树叶是如何从新绿变成橙红,野花有多少种颜色,秋天的麦田荡漾着金闪闪的光。”
“那语言呢?”
“小胖清了清嗓,开始念诗:洞里有四只小田鼠,就像你和我。一只叫春天,在大地上开满鲜花。一只叫夏天,使花儿更可爱。一只叫秋天,送来胡桃和小麦。最后一只叫冬天,有四只冰凉的小脚丫。”
“小胖表演完了,大家热烈地鼓掌。”
余湘声音停了下来,脑袋倚在墙上,静静地看着时峥。
时峥突然开口:“那后来呢?”
余湘吓了一跳,“你没睡着啊?”
时峥缓缓睁开眼,看着她,目光温柔平静。
“我等你走了再睡。”
余湘摇头晃脑,眼睛亮晶晶的,声音里也带着笑意:“后来啊,田鼠洞里下起了雨,滴滴答答的。它们钻出洞,发现雪正在融化,春天就要来了。”
时峥弯起嘴角,慢慢凑近,在余湘的鼻尖上轻轻一啄。
“很可爱的故事。谢谢了,余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