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杂物间
时峥跟着了魔似地,朝着余湘的方向挪动着脚步,一步一步,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近……
直到身后骤然响起一声长长的哨音。
这哨音尖锐刺耳,瞬间划破了食堂的安静。所有的学生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像被人施了定身咒,僵硬得一动不动。
时峥后背一僵,停下脚步,缓缓地转过头。
他看见眼镜男从唇边取下哨子,抬手指着他的方向,厉声呵斥:“你!干嘛呢!”
时峥左右张望一圈,才意识到他指的是自己。
他往回走了几步,试探着问:“怎么了?”
眼镜男趾高气昂道:“用餐区是按班级划分的,你是七班的,应该坐这桌。”他抬起手,大致比划了一圈。
时峥面不改色道:“哦,我不知道。下次不会了。”
他回到队伍里,从打饭大妈手里接过餐盘,转身的时候,眼角余光故作不经意地瞥向余湘的方向。
她还在原地。
她也在看着他。
时峥端着餐盘,走出队伍,脚步一时踟蹰。
他很想不顾一切地奔向她,但眼镜男就在旁边盯着,一时的冲动恐怕会有更多麻烦。
就在这时,他看到余湘冲他缓缓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极小,旁人几乎注意不到。
时峥立刻心领神会。
他端着餐盘,径直走到七班的用餐区,面朝余湘的方向坐了下来。
余湘也坐到了食堂的另一端,与他隔着七八张桌子,遥遥相望。
周围的人都在沉默地吃着饭。时峥也拿起了筷子,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翻涌起了惊涛骇浪。
隔得那么远,他看不清余湘的脸,只觉得她瘦了好多。灰色的运动服套在她身上,腰身空空荡荡的,像套了个麻袋。
还有,她剪了短发。
这次是真的剪了,不是假发,时峥看得出来。她的头发刚到耳朵下方,发尾齐刷刷的,毫无审美可言。
时峥都能想象,她那把辛辛苦苦保护起来的头发,是怎么被人一把薅住,然后用一把大剪刀咔咔剪掉。
这么一比较,他才知道,以前三中的管理者是多么仁慈。
他甚至有点怀念包工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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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过后,所有学生都要回到宿舍,在床上静坐半小时,然后写日记,进行所谓的“自省”。
时峥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床边,在本子上写下:“今天,刘校长对我进行了教育,我收获颇丰……”
回想起白天的“治疗”,他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不,不能这样……时峥给自己洗脑。
刘至诚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要让他一想到游戏,就心生恐惧,就犯恶心。
他不能让这种变态得逞。
在时峥旁边,坐着一个白白胖胖的男生,圆头圆脑的,还戴着圆眼镜,很像日漫里经典的宅男形象。看他衣服上的编号,估计只比时峥早来几天。
在他们身后,一个身材壮硕的男生背着手来回巡视。
他脸色黑沉,虎视眈眈地盯着每个人,一旦发现任何风吹草动,就举起手中的皮质封面的本子,飞快地写着什么。
简直是容嬷嬷再世。
时峥用脚趾头也能想到,这位肯定是位高权重的宿舍长。
简单地洗漱过后,时峥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盯着空白的天花板发呆。
一阵哨声响起,灯熄了。
整个宿舍没有一点动静,安静得像太平间。
时峥毫无睡意。毯子又湿又冷,盖在身上没有一点温度。他动作极轻地翻了个身,看着周围的床上一个个纹丝不动的黑影,心想,他们是真的一沾枕头就睡,还是在强迫自己入睡?
他抬起眼,看向墙上那一面小窗。月光透进来,在地上映出一块块小方格。
恍惚中,时峥缓缓闭上眼,脑海中又浮现出余湘的脸。
与此同时,在楼上一间宿舍里,余湘也没睡,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翻着身。
她睁着眼,直直地盯着地上的一抹月光,脑海中不停地浮现出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就算他没有去那个什么电竞俱乐部,也应该在三中继续读书啊?怎么会被送到这种地方?他妈不是一向很开明吗?
余湘想不通,也不敢细想。
他也经历了那些折磨吗?那漫长绝望的禁闭,冷硬发馊的饭菜,洗脑的广播,还有那恶心得要把人逼疯的心理治疗……
余湘心里隐隐作痛。
也许是叹气的声音太重,与她相连的床上伸过来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轻轻捏了捏。
余湘换了个趴睡的姿势,床板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
她的心一下子揪紧。
还好,宿舍长没醒。若是被她听到翻身声,第二天又得扣分。
余湘耐心地等了会儿,床头那只手又伸了过来,指间夹着一张巴掌大小的纸条。
借着窗格透出来的月光,余湘眯着眼,吃力地辨认着纸条上的字迹:
【快轮到我了。】
这是辛怡,是余湘在这里唯一的朋友,比她晚来几天。
作为宿舍里分数最低的两个人,她们都被罚扫厕所,慢慢地,两人开始认识。
因为床铺相连,睡不着时,她们会找对方聊聊天,用纸和笔打发漫长难熬的黑夜。
余湘把手伸进枕套,小心地摸索着,最后掏出一支比指头还短的铅笔。
她一字一划地写道:【不用怕。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演员,这一切都是在演戏,别人说什么都伤害不了你。】
纸条递过去,过一会儿又传回来。
【他们会把我的头发剃了。】
辛怡有一头红色短发,在人群中格外扎眼。第一次见到她时,余湘就在想,这头发肯定保不住了。
余湘安慰道:【剃了还能长回来。】
过了会儿,辛怡又写道:【但是我身上还有纹身。】
她伸过来一只手,抓住余湘的手腕,慢慢挪到自己的肩上,示意她纹身就在这里。
余湘:【又没露出来,你不说,就没人知道。】
辛怡:【上次洗澡的时候,宿舍长好像看到了。】
余湘想了想,写道:【看到了又怎么样?难道要把这块皮给剜了?不可能的,别担心。】
辛怡在纸条上画了个笑脸。
余湘折起纸条,跟铅笔一起塞回了枕套里。
她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辛怡的场景——
那天吃过晚饭,她去杂物间拿了拖把和水桶,走进女厕所时,看到窗边倚着一个单薄的侧影,一头红发像黄昏的云霞,指尖亮着一点星火。
余湘还记得,这个女孩转过头,徐徐吐出一口烟雾,悠悠地问:“你叫什么?”
余湘面无表情道:“03682号。”然后反手关上厕所的门。
“我问的是你的名字。”红发女孩猛吸两口烟,手指一弹,烟头飞进了下水道里。
她拍拍手上的灰,语气嘲弄:“谁他妈的在乎什么破编号。”
余湘走到水池边,把水桶放下,水龙头开到最大。在哗啦啦的水流声中,她低声说:“我叫余湘。”
红发女孩轻笑一声,“人如其名。”
余湘一愣。
遥远的记忆渐渐鲜活起来,她想起,曾经有个男孩也这么评价过她的名字。
她忍不住问:“为什么?”
女孩一针见血:“土。”
余湘无语,脸一黑,把拖把递给她。
女孩自我介绍道:“我叫辛怡。”
“哦。”余湘敷衍一声,突然想起什么,又问:“你哪儿来的烟?”
辛怡轻飘飘地说:“雄哥给的。”
余湘一脸茫然:“雄哥?”
“就那个保安,李雄,脸方得跟麻将似的。”辛怡嗤笑一声,“他让我喊他雄哥。”
余湘回想起那个保安的模样——国字脸,身材魁梧,脸色阴沉,脾气暴躁,腰上永远别着一串钥匙。
余湘问:“你跟他很熟啊?”
“算不上吧,不过,美女走到哪儿都是受欢迎的。”辛怡捋了捋耳边的短发,冲她飞了个媚眼。
余湘没接话,把水龙头拧紧,厕所里霎时安静下来。
辛怡弓着腰,手从领口伸进去,然后掏出一团黑色的塑料袋。她打开塑料袋,把剩下的烟和打火机都放了进去。
她绕着厕所转了一圈,最后走到抽水箱底下,踮起脚尖,把这团塑料袋塞进了抽水箱和墙壁之间的夹缝里。
“保密哦。”她回过头,冲余湘眨了眨眼。
余湘视若无睹,沉默地拖着地。
她想,如果在三中,像辛怡这样的女孩,应该不会跟自己成为朋友。她漂亮、洋气,个性张扬,有少女的娇俏,又有女人的性感,身边一定围绕着很多男孩,或者男人。
但是在这里,漂亮不仅无用,而且有害。
后来,一起打扫厕所的次数多了,余湘了解到更多辛怡的过去。
辛怡说,她是被继母送进来的。
她爸是海员,每年有一半时间不在家,她跟继母关系很差,从小被虐待毒打。
后来,她有了反抗意识,敢跟继母对着干,那女人就趁她爸不在家,把她关进了这里。
在得知余湘是被亲生父母送进来的之后,她相当震惊:“怎么会有这种父母?”
余湘低着头,没吭声。
这世上多的是这样的的父母,愚蠢、无能、又自大。
辛怡以为,她的不幸全都是因为那个恶毒的继母,但这个女人是谁找回来的呢?又是谁常年不在家,不承担起父亲的责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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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余湘把纸条藏在鞋底,带到厕所,冲进下水道。
辛怡摸着自己的右肩,说:“我把那个贱人的名字纹在了这儿,我要永远记住她对我的伤害。”
余湘把水龙头打开,一边洗拖把,一边劝道:“没必要,真的。这种人,你以后远离她就行了,没必要把一辈子搭进去。”
她没有辛怡那么浓烈的恨意。即使父母对她这么残忍,她也只是觉得自己倒霉,生在了这样一个家庭,摊上这样一对冷漠自私的父母。
辛怡冷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纹在这里吗?小时候,那个贱人总是在我肩膀上灭烟头。一开始我还会哭,但我哭一声,她就扇我一巴掌。后来,我就再也不哭了,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抬起手,拉下右边的领口,露出瘦削的肩。
一个黑色的骷髅头面目狰狞,眼眶空洞黝黑,嘴里吐着信子,仔细一看,这块皮肤上全是坑坑洼洼的烟疤。
骷髅头下方是一个女人的名字,还有一行小字: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辛怡咬着牙,恶狠狠地说:“伤疤可以用纹身掩盖,但是她做的坏事、造成的伤害,不能就这么过去了。等我出去了,一定要加倍还回来。”
余湘一时无言。
她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所有安慰的话语,在触目惊心的痛苦面前,都太过轻飘飘。
关上水龙头,水流哗啦声越来越弱。两人都默契地闭上了嘴,防止隔墙有耳。
在这里生存要格外小心。眼里不能流露出不满,嘴里不能抱怨,行动不能拖拉,更不能有小动作小心思。
若被监督员捉到,轻则扣纪律分,重则被揪到升旗台当众羞辱。
等她们拖完地、倒掉垃圾、清扫完水池,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她们还得赶宿舍,在熄灯之前,完成今天的日记。
余湘一手拎着水桶,一手提着沥干的拖把,对辛怡说:“我去趟杂物间。”
辛怡嗯了一声,转过身,踮起脚尖,从抽水箱后面取下那团塑料袋。
余湘知道她烟瘾又犯了,叮嘱道:“你小心点。”
“知道。”辛怡懒洋洋地摆了摆手。
教学楼的厕所都在走廊的尽头,一三楼为女厕所,二四楼为男厕所,每两层中间有一个小小的杂物间,里面没有窗,也没有灯。
天黑后,余湘只能开着杂物间的门,借着楼梯的灯光,把拖把和水桶放回原来的位置。
眼前突然投下一道黑影。
余湘心里陡然一惊,飞快地转身,一抬眼,就撞进时峥黑沉沉的眼眸里。
她失声惊呼:“你怎么——”
时峥飞快地捂住她的嘴,轻轻嘘了一声,又回头张望一圈。
确认周围无人后,他小声说:“进去说。”
他把余湘推进了杂物间,动作极轻地关上门。
杂物间不足四平米,墙角堆满了东西,只有中间一小块空地供人落脚。
余湘和时峥面对面站得很近,近得她几乎能感受到他胸口的一起一伏,还有他温热的呼吸,轻扑在她的头顶。
杂物间里一片漆黑,她只能借着门缝里透出的一缕光,勉强看清他的轮廓。
他瘦了好多。
来这里的,没有一个不瘦。每天吃得差,精神压力大,从早到晚地训练,学生们一个个都面黄肌瘦,形如槁木。
余湘低下头,用力咬了咬唇,才把心头翻涌的涩意强压下去。
她嗫嚅着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黑暗中,时峥抬起双手,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肩。
他轻声说:“余湘,我不想骗你。我是为你来的。”
余湘心头一震,眼里尽是不可置信。
“为什么?”
时峥咽了咽喉咙,声音艰涩:“我知道,你是因为我才进来的。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受苦。”
余湘讷讷地说:“你都知道了?”
“嗯。”时峥语气里满是自责,“都怪我。是我害了你。”
余湘低下头,嗫嚅道:“不能这么说……其实,偷钱的事,只是一个导火索。我爸妈一直不喜欢我,觉得我越长大越不受管教,就想借这次机会来惩罚我,让我变成他们心目中百依百顺的好女儿。”
时峥用力摁了摁她的肩膀,说:“所以,你要记住,你没错。不管那个姓刘的怎么说,不管你爸妈怎么做,你都要坚信这一点。你没错,你不能被他们打趴下。”
余湘喉中一哽,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时峥涩声说:“我在广播里听到了你的声音,还有很重的一声……他是不是打你了?”
余湘揉了揉后脑勺,语气故作轻松:“还好,已经不疼了。”
时峥心里闷闷地钝痛,什么话都说不出。
他伸出手,环住她的肩,将她一把揽进怀里,手臂用力收紧。
两颗心紧紧相依,砰砰直跳。
余湘侧脸贴着他的胸膛,低声问:“你晚上不回宿舍,不怕被捉到吗?”
时峥说:“不怕,我在二楼扫厕所。”
原来是同病相怜,余湘忍不住笑了。
扫厕所是对宿舍得分最低的人的惩罚,别人都避之不及,但对她而言,却是个放风的好机会。
两人静静依偎在一起,在黑暗无声中,感受彼此灵魂的共振。
余湘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下巴搁在他的胸口,问:“你去了那个电竞俱乐部吗?”
时峥轻轻嗯了一声。
“怎么样?”
他含糊道:“还行。”
余湘追问道:“还行是怎么样?你见到hunter了?他们肯要你吗?”
时峥不想骗她。而且,在这种环境下,她需要听到一些好消息,才能振作起来。
“他们给我发了offer,我妈也同意了。等出去后,我就能去他们战队当青训生。”时峥尽量挑好的说。
“太好了。”余湘激动得眼眶发热,眼泪又流了下来。
她不放心,叮嘱道:“还有两个多月,就能出去了。你一定要坚持住……”
时峥:“不用等那么久。等我找到机会,我们一起逃出去。”
一听到“逃”这个字眼,余湘瞬间心跳加速。她紧张地问:“怎么逃?逃得了吗?”
时峥低下头,伏在她耳畔,压低声音说:“我观察过了,这里有两道围墙,两米多高。你可以踩着我的肩膀爬上去,再用绳子拉我上去。上面有铁丝网,但是不碍事,就算刮到了也只是皮外伤。你再等等,我一定会带你出去!”
“嗯。”余湘用力地点点头。
两人安静下来,呼吸放缓,各自平复着心绪。
最重要的事已经交代完,不该再多逗留。但他们都眷念着彼此的温度和气息,舍不得离开。
黑暗中,时峥低下头,捧着余湘的脸,在她的额上落下轻轻一吻。
“有我在,别怕。”
这蜻蜓点水的一吻,是余湘来到至诚学校后,第一次感受到幸福和安心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