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团火
半个小时后——
余湘顶着一个鸡窝头,坐了起来,双眼无神地瞪着时峥。
“睡不着?”时峥掀起眼皮。
“嗯。”余湘打着哈欠,捋了捋头发。
第一次在这种公众场合过夜,周围还有几个陌生人,能倒头就睡的都是神仙。她就是个普通人,胆子小,脑洞大,担惊受怕睡不着也很正常。
时峥放下手机,问她:“还想吃点什么吗?”
“不了。”
余湘把他的校服披在肩上,然后从书包里拿出那本《空心》,一只手杵着脑袋,另一只手懒洋洋地翻开书。
时峥瞥她一眼,淡淡地问:“还看啊?不是都倒背如流了吗?”
“温故而知新呗。”余湘翻到某章,眼睛倏地一亮,精神振奋起来,“重温一遍名场面。”
时峥被她的好学精神给逗乐了,问:“有哪些名场面?”
说到这个,余湘如数家珍:“像什么旧爱重逢啊,追妻火葬场啊,小三逼宫啊,最精彩的还是那场三人修罗场,啧啧啧,刺激程度不亚于《甄嬛传》里的滴血验亲。”
天天被她耳濡目染,时峥居然也对这种狗血剧情产生了一丝丝好奇。
“你之前说,女主重生后,选择嫁给一直陪伴她的竹马,结局就是这样?”时峥想了想,说,“这个梗有点烂大街啊。我这个不怎么看小说的人,都听过好多类似的剧情。”
余湘“啪”一下合上书,挺直腰背,两眼直勾勾地瞪着时峥。
这亢奋的状态,跟公鸡炸毛似的,感觉下一秒就要发起一场大战。
“烂大街?”余湘冷笑两声,“这位黑粉,我劝你读完全文再发表评论。”她大手一挥,有种舌战群儒的气势,“我家大大的书里就算有一些比较流行的梗,那也是她引领了网文潮流,她的书火了,其他人才会争相模仿,就比如……”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她把锅包又辉煌的创作史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地梳理了一遍。
这番慷慨激昂的演讲,让时峥叹为观止,心潮澎湃。他表示,诺贝尔文学奖就是给这位网文巨匠设置的。诺贝尔本人没能亲自给她颁奖,是他此生最大的憾事。
但是,此刻,时峥内心真实的想法是——
他就不该多这一句嘴。
余湘把书递到他面前,状似恳求实则逼迫:“要不你现在把它看完?”
时峥额头冒汗,推辞道:“不了吧,我、我不识字……”
余湘脸一黑。
沉思片刻,她想到对策:“那我讲给你听。”
这下换时峥无语了。
余湘无视他死灰般的脸色,清了清嗓,摆出说书先生的架势:“上回书说到,女主重生后,选择跟男二,也就是她的竹马结婚,婚后两人的生活平静而温馨,女主找了份工作,一步步做到公司中层。一次招标活动中,她又与男主重逢……”
时峥听得头脑昏沉,还得不时“哦哦”地应付几声,表示自己在听。
简单来说,就是女主心里还放不下男主,而且,此时男主并没有出轨,她心存侥幸,觉得也许这一世,他们能有个圆满的结局。几番拉扯后,她抛下了男二,毅然投入男主的怀抱。
最后,女主怀孕,瞒着男主去医院检查,想拿到结果后给男主一个惊喜。万万没想到,在候诊室,她遇上了男主,还有挺着肚子的小三……
时峥听完,满脸的困惑。
这抓马的剧情,谁听了不得仰天长叹一声:造孽啊!
他错怪锅包又了,这哪是烂大街啊,分明是重生文里的一股泥石流。重生不就图一个“爽”字吗?怎么还越活越惨了呢?
“这这这……”时峥斟酌着措辞,生怕一个不留意,又戳中余湘肺管子了,“这女主傻,男主渣,男二惨,这书到底好看在哪儿啊?”
余湘拍了拍他的手背,一脸深沉道:“小伙子,你不懂,这就是人性。”
时峥:……
就你懂,你啥都懂,你是大懂王。
幸好他只读到第五章,也算及时止损了。
余湘单手托腮,望着对面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怔怔失神,自语道:“可惜啊,要是女主跟男二在一起就好了。不要想着报复男主,更不要试图改变他,就当这个人死了,她过自己的小日子,多好啊。”
时峥连连点头,“对啊,所以我就搞不懂这些虐文,纯粹为虐而虐嘛。”
余湘眼神放空,继续说:“等以后有时间了,我就按这个思路写一篇同人文,来弥补这个缺憾。”
时峥扬起眉,“何必等以后?现在就可以写啊。”
“现在?”余湘回过神来,讪讪地说,“我还是个学生呢。”
“学生怎么了?这不就跟写作文一样嘛。”时峥冲她抬抬下巴,“想做什么现在就去做,别等到以后。以后就没有动力了。”
余湘低头抿了抿唇,没说话。
他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像初春的幼苗从土里冒出了头。
但她仍有顾虑:“写小说哪有你说的这么简单?”
“很难吗?”时峥看着她,神色郑重,不像是开玩笑,“以前的作家,只需要一支笔一张纸,现在更方便了,只要有电脑或手机,几乎人人都能做。”
余湘笑了,“人人都能做的事,最简单,也最难。”
时峥也笑了。他眉眼弯弯,黝黑的眸子里闪着光,让余湘想起桥下的那条河,在黑夜里泛着粼粼的波光。
他说:“难做的事,才有意思啊。”
余湘思索良久,终于下定决心。
“好,我试试。”
时峥拍了下巴掌,“对嘛,别想那么多,干就完事了。笔名我都给你想好了,就叫鱼香肉丝,跟你偶像一样,都是菜名。”
余湘:“……我谢谢你哦。”
一想到以后要顶着这么个笔名,突然间感觉……动力全无。
算了算了,笔名的事,以后再议。
说干就干。余湘从书包里掏出小本子,翻到最新的一页,提起笔。
笔尖落在纸上,划出清晰的痕迹,她的心里,也激荡起汹涌的浪。
这篇同人文的标题,她暂时没想好。但是重新编排的剧情,早已在她每晚睡前的小剧场里,演练了无数遍。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
对她而言,每一本看完的书,每一个真情实感代入过的角色,每一个被书中的苏点爽点笑点萌点戳中的瞬间,都是一根根木柴。
她在网文的森林里,一路寻觅,一路拾掇,直至今日,心里的木柴,已经堆得很高。
是时峥递上了火种,在这个平静的夜晚,燃起了一场谁也看不见的大火。
—
翌日清晨,余湘被一只手摇醒。
她吃力地睁开眼,从桌上抬起沉重的脑袋。
手臂麻了,动弹不得,腿也失去了知觉,缓了好一会儿才使得上劲。
“大作家,醒醒。”时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余湘转动着僵麻的脖子,微眯着眼,看见窗外天色微亮,街上还亮着路灯,环卫工人已经在扫地了。微微抬起头,肯德基里的灯光明亮得有些刺目。
时峥的脸,在这样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憔悴,毫无血色。
余湘揉了揉眼睛,声音含糊地问:“你睡了多久啊?”
“没睡。”时峥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一边收拾桌上的东西,一边催促她:“快六点了,咱们还得去赶早班车。”
“……啊?”余湘脑子还昏沉着,反应有些迟钝,“你一夜没睡啊?”
时峥淡淡道:“睡不着。”
余湘哦了一声,心想,一个大男生,怎么比自己还娇气呢。
她不知道,昨晚她趴桌子上睡着后,店里又陆续进来几拨人,其中有一群小年轻,看模样像是街边混混。他们吃吃喝喝,嬉笑打闹,其中有几个人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余湘。
时峥顿时警觉起来,用余光提防着他们。
好在店里灯光明亮,四处都有监控,时不时还有店员来收拾桌子,所以这群小混混终究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吃饱喝足后,勾肩搭背地走了。
一切相安无事。
时峥仍心有余悸,索性不睡了,又去前台续了杯咖啡,然后靠打游戏熬到天亮。
没办法,谁让他是保镖呢。他要对得起她请的那一顿麻辣烫。
余湘缓过神来后,慢吞吞地站起身,收拾自己的东西。桌上的本子已经被她的口水打湿了大半,笔滚落在地上,幸好,她心爱的书完好无损。
收拾好书包,她整理了下衣服,说:“我去洗把脸。”
时峥嗯了一声。
等她离开后,他弯下腰,从桌脚捡起一枚小发夹。
这是余湘昨天别在耳鬓的,发夹上有一朵针织的向日葵,缀着两片绿叶,色彩明丽,造型娇俏,跟她的气质很搭。
时峥弯了弯嘴角,把发夹塞进了裤兜里。
熹微的晨光中,两人背着书包,走向一街之隔的客运站。他们顺利地买到票,坐上了最早的一班车。
此时还未到上班高峰期,大巴车一路畅通无阻。马路两侧高楼林立,朝阳渐渐升起,洒下万丈金光。
整个世界宛若新生。
在这灿烂的日出中,余湘和时峥倒在椅背上,脑袋靠在一起,睡得安稳又香甜。
—
大巴车到站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两个小朋友被司机粗暴地摇醒,迷迷糊糊地下了车。
去学校的路上,余湘的大脑渐渐清醒。
她不慌不忙地买了个包子,边吃边跟时峥商量对策:“咱们再等等,早读课七点五十结束,咱们等五分钟,趁班里还乱着,可以浑水摸鱼。还有,咱们别一起进去,会引起怀疑。你打头,我断后,中间间隔三分钟。”
时峥三两口吃完包子,含糊地应了一声。
走到校门外,两人不自觉放慢脚步,躲到围墙下。
“对了,你的校服。”余湘卸下书包,正要把校服脱下来,被时峥拦住了。
“你穿吧。”他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一番,“你这身打扮敢进学校?”
余湘低头看了眼自己——白裙,绿衫,确实有些张扬了。她默默地把校服拉链拉到顶。
希望能蒙混过关吧。
—
铃声一响,校园里渐渐热闹起来。时峥旁若无人地走进了学校,三分钟后,余湘也低着头,顶着门卫大爷严厉的目光,穿过校门,然后撒开丫子一路狂奔。
她气喘吁吁跑到教学楼,连爬几层楼,刚拐进走廊,就看见时峥站在九班门口,书包耷拉在肩上,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
旁边站着包工头。他正背着手训话,嘴里唾沫横飞,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凶悍。
余湘心里一紧,刻意放慢脚步。
她听到包工头在厉声训斥:“整整迟到了一个小时!还不穿校服!故意穿成这样耍帅是吧?还有,你作业呢?又放在家里忘带了?”
余湘低着头,从他们身后经过,脚步异常沉重。
她心里惴惴不安,又苦又涩,各种情绪交杂在一起,有难过,有自责,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虽然他是学渣,平时没少挨骂罚站,可是这次,他完完全全是被她给拖累了。要不是她突发奇想,要他陪着去江城,要不是她执意要排队签名,错过了末班车,他也不会被骂得这么惨……
八班教室闹哄哄的,余湘拖着双腿走到自己的座位,瘫软无力地倒在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前桌的阮小蔓回头看见她,吓了一跳。
“湘湘,你假发呢?”
“哎呀!”余湘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顿时变得惊慌失措。
完了完了,她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要是被班主任看见,她不仅连头上这几根毛都保不住,还可能被判一个“欺君之罪”。
阮小蔓急忙安抚她:“没事,我有个法子。”她钻进桌屉里翻翻找找,最后抽出一根藏青色的发带,“我看过一个编发的视频,教你如何把长发伪装成短发。”
“这招好使吗?”余湘半信半疑。
“试试呗。”阮小蔓说完,掏出手机刷了半天,终于找到那个视频。她冲余湘招招手,“脑袋伸过来。”
余湘别无他选,只好照做。
脑袋伸了足足有五分钟,脖子都僵了,阮tony终于完工。
“好啦,当当当当~~”她举起小镜子,竖在余湘面前,洋洋得意道:“瞧瞧我这手艺,是不是可以去当美妆博主了?”
余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啧啧称奇。
原本的发尾被藏了起来,只留下齐耳的短发,再用小黑夹固定,最后用发带箍紧,不仔细看,还真的找不出破绽。
“这造型能维持多久啊?”
“不确定,反正你就淑女点,别做大动作,应该没问题的。”
“太感谢了!mua~~”余湘抱着阮小蔓,狠狠亲了一口。
—
余湘本以为已经平安度过此劫,不料,午休时,班主任亲自来找她了。
八班班主任秦欣是个气质温和的女老师,又是教语文的,平时对余湘比较偏爱,这次难得露出严厉的神色。
她把余湘带到走廊上,问:“早上怎么迟到那么久?也不请个假,作业也没交。你干什么去了?”
余湘虽然早就想好了借口,但真的要撒谎时,还是紧张得手心冒汗,说话不利索:“我那个啥……闹钟坏了,早上起晚了,又、又着急出门,忘带作业了……”
她说完,心虚地低下头,不敢看秦老师。
所谓借口,就是编起来天衣无缝,说出来漏洞百出。说的人都心虚,听的人又怎么会信?
秦老师没说话,用凌厉的目光审视着她。
余湘感觉空气都凝固了。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她终于听到一声冰冷的命令:“下午叫你爸妈过来一趟。”
余湘咬了咬唇,嗫嚅道:“我爸妈平时都在江城,这几天去北京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秦老师沉默片刻,语气缓和了几分:“我记得你是跟你外公外婆住一起的?叫他们过来吧。”
余湘涩声说:“他们年纪大了,很少出门。”
秦老师强忍住内心的暴躁,问:“那你总有亲戚吧?我听说你有个表哥,在街上开店,叫他来吧。”
“他是残疾人,行动不方便……”
秦老师彻底怒了,放狠话道:“他就是个植物人,你也得把他抬过来!我就在办公室等着!他不来,我就亲自上你家家访!”
余湘瘪瘪嘴,委屈巴巴地哦了一声。
只好委屈一下程竞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