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再入京都
时隔两年。
周庭芳再度踏上了京都的土壤。
上一次离开,还是秦少游来接亲的时候。
从京都到通州,大约一两百里的路程。
她坐在喜轿里,盖着红盖头,被左右簇拥着,走马观花的绕过京都的大街小巷。
那个时候,莲枝、锦儿、腊月、红梅都在。
锦儿心细,怕她一路上渴着饿着,各式零嘴早早备好从不间断。
莲枝则一直温声细语的安慰她,跟她说一些秦家的情况。
现在想来,一切就像是一场梦。
她当初怎么就点头答应了这门婚事呢。
许是在周家呆得太过压抑,她实在不想看到整日发愁的母亲、趾高气昂的周修远、以及那个沉默寡言的父亲。
周家的一切都让她窒息。
好似她断了腿,整个周家便笼罩在一团阴云密布之下。
可是偏偏。
母亲和周修远背着她的欢喜,是真的。
父亲暗地里的如释重负,也是真的。
他们拼尽全力掩饰着开心。
她和周修远各归各位,周家人也再不用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这于他们来说,那是天大的喜事。
她实在厌烦他们的虚情假意。
是啊。
她已经官至四品,周家改换门庭,也不需要她再进一步。
因为再进一步,便是天子身边。
一举一动备受瞩目,那个时候,这个周家才是深陷泥沼愈发挣脱不得。
周庭芳的断腿,给了他们一个各归各位的完美时机。
再次踏上这片土地,那些纷繁不堪的记忆扑面而来。
周庭芳心里五味杂陈。
京都,一家卖馄饨小面的摊子。
东家在这京都的枣林街上做了十几年的馄饨,早和曾经的周庭芳是熟人熟脸。
他家的馄饨肉馅十足,面汤用大棒骨子熬得浓浓的,鲜美非常。再点缀上几颗青白的葱花,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便做好了。
从前她从国子监下学后,每次经过馄饨摊,都会吃上一碗。
“香绝天下”这四个字,还是她高中状元后,东家三请四请让她留下的墨宝。
状元爷的题字可不得了。
东家高兴坏了,不仅花重金将这四个字镶金裹边,说要将这牌匾当传家宝一代一代的传下去。
每逢有生客进门,东家就会一脸得意的介绍自家的牌匾。
他声如洪钟,一边挽着袖子哼哧哈吃的揉面,一边还不忘跟天南地北的食客们吹嘘。
——这可是状元爷的题字!我家的馄饨状元爷吃了都说好!
——状元爷认识吧?周大人,现在的驸马爷!他呀,就是吃了我家的馄饨才考上状元的!
——周大人长什么模样?哎哟,那可真是人中龙凤,隔得老远就能认出他!他以前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就总来我这店,为人亲切不说,还总是笑眯眯的,可好相处了!
——对了,他还教过我儿子认字呢!
——那一年,我婆娘生我幺女,周大人还送了个小金手镯。那可不敢戴,可不敢戴,得留着一辈一辈传下去咧!
东家说起往事,笑得满脸都是褶子。
可惜,老板再不认识她了。
更可惜的是,东家答应过她,一辈子为她免单的承诺,也无法兑现。
周庭芳不无遗憾。
以后吃馄饨,得自己掏钱了!
淦!
锦屏和周庭芳坐在角落的位置,听着那东家大剌剌的跟生客介绍着,左一个右一个“周大人”听得厌烦,便对周庭芳道:“兄长,要不换家面馆吃吧。”
“不必。”周庭芳淡淡说道。
锦屏叹气。
“也就兄长心胸似海。”
“那倒不是。他家量大,还便宜。”
锦屏:“……”
周庭芳扭头问她:“咱们还剩多少钱?”
锦屏对周庭芳的财务状况了如指掌,一如这十几年一般,她都是周庭芳的财务总管。
“拢共还剩十二两银子。”
“这么少?”周庭芳突闻噩耗,愁眉苦脸,“我感觉这一路上没怎么花钱啊。”
锦屏嘴角抽动,当讲不讲,张了张嘴,满肚子牢骚又咽了回去。
没怎么花钱?
吃饭必须三菜一汤,住宿必须天字号上房,一进城就去逛成衣店,刚才在路边,还买了个什么劳什子的雕花手钏。
那雕花手钏足足花了二十两银子,然后…自家姑娘把玩了半个时辰,没了兴趣就丢给她保管。
若非她拦着,周庭芳甚至还打算去青楼逛逛。
美其名曰见见花满楼里的老相好。
罢了,她认命了。
自家姑娘从小就对银子没概念。
除了在北方流放过过几年苦日子,姑娘早早就中了童生,又一路科举,自小就有“神童”的名号,想要巴结送礼的乡绅从西城门排到东城门。
至此,自家姑娘在钱上再没吃过什么苦。
萧云珠算什么挥金如土。
眼前这位…那才是真正的当金子银子是大粪!
锦屏内心默默吐槽,不做声,只埋头舀馄饨送入口中。
“锦屏啊。我有个绝妙的生钱法子。”
锦屏不为所动。
每次听到自家姑娘说“好点子”的时候,她的后背总是一阵一阵的凉。
“不如,我们把李观棋的剑给卖了吧。”
果然。
锦屏无奈道:“兄长,那剑是李公子祖传的!”
“李家祖传的怎么了,又不是我周家祖传的。再者,这剑是他非要留给我的,我不要,他自己丢下剑就跑了。”周庭芳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妙,扯着锦屏的衣袖撒娇,“再说,这玩意儿不仅重,还碍眼。背着这个在京都行走,引人注意。”
最后一条理由,倒是打动了锦屏。
他们此行入京,是为了查明真相。
而李观棋的这把剑太过富丽堂皇,她背着这把剑,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
见锦屏眸色松动,周庭芳继续说道:“而且,你信不信,只要我们当掉这把剑,这把剑很快就能物归原主。”
锦屏好奇,“为何?”
周庭芳笑,“上阳郡李家少家主的东西,大魏朝怕是没几个人敢收入囊中。”
锦屏惊愕,“李公子的来头竟然这般厉害?”
“锦屏,记住一句话,这江山不仅是沈家的,更是各个门阀世家的。”
锦屏点头。
她听不明白,但不妨碍她先记下。
跟着姑娘,永远都是活到老学到老。
“那我待会就寻个当铺,将这把剑给当了。”锦屏总算松了口,“可是兄长,我们去哪里?”
周庭芳已经吃完了馄饨,放下筷子,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锦屏知道,周庭芳思考的时候,便会习惯性的敲桌。
入了京都,天气转好,冬日的阳光暖洋洋的。
年关将近,长街上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之色。
这长街上人来人往,似乎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去向哪里,只有她和姑娘。
有家回不得。
周家,也算不得家。
“那封信在沈世子手中,关键的证物箭簇也在沈世子手里。我们没有证据,要从何处开始查起?”
阳光笼在周庭芳的脸上,她的眸色浅淡。
经过这两个月的调养,她的皮肤渐渐白了回来。
那张脸,雪白如玉,连带着那些惹眼的雀斑都淡去了不少。
周庭芳回眸,望着锦屏。
缓缓吐出两个字。
“周家。”
——哐当。
锦屏手里的竹筷应声而倒。
她微张着唇,想说些什么,却又半晌没有张口。
两个人安静的面对片刻,锦屏的心沉沉的,像是被酸水泡着一般难受。
原来姑娘和她一样,都怀疑周家。
从那件事发生以后,锦屏就一直怀疑周家。
可她怎么好提。
周家…全都是姑娘的至亲啊。
姑娘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若至亲手足都背叛她,那姑娘该如何自处。
锦屏哑着声音问:“兄长为何怀疑周家?”
周庭芳笑。
笑容却有些凄凉。
“不知道怎么说……直觉吧。”周庭芳单手托腮,眸子是琥珀色的,淡雅疏离,“我很久之前就怀疑…当初我们遇袭那件事…有古怪。”
周庭芳凑近了些。
声音压得更低。
“我在找你的路上,遇见过田武。”
“田武?!”一提到仇人的名字,锦屏银牙咬碎,“他竟然还活着?”
“我问过他。他对袭击我们的事情可谓是毫不知情。也就是说,很有可能是有人冒充田武的手下,埋伏在我们出城的路上袭击我们。”
“当时我们的行程只有身边几个人知道,但这几个人,是我的人——”周庭芳话锋一顿,唇角微勾,颇有嘲弄之色,“但也是周家的人。”
锦屏倒抽一口凉气。
“兄长是说…那天跟着我们出城的几个人中有奸细?”
周庭芳摊手,“就算有奸细,现在也已经死无对证。那奸细可能也没想到,他前头出卖了我,后脚就被人杀人灭口。”
锦屏抿唇,“我也曾有此怀疑。可是若真是老爷动的手…说不过去……”
周庭芳望着她。
“周老爷是个谨慎小心的人。他不可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贸然派人截杀兄长。兄长若是有个残缺,周家可就再没有人能够屹立朝堂。”
“他可以立刻找周修远顶上。”
“可若是立刻将兄长和周修远各归各位,那周…”锦屏很谨慎的查看四周,立刻改了口。
周修远这个名字太过惹眼。
她可不想给姑娘惹祸上身。
“若是冒然归位,大公子一定会露出马脚。毕竟你们二人虽然容貌极度相似,但身边亲近之人依然认得出。”
“所以他需要时间。我在大山里盘旋一个月才被人救走,回来后他又将我锁在后院。那个时候,他只需要静静等候,再对外谎称周修…周大公子被仇家掳走,消失半年,回来后容貌和性情有所改变,不一定会引起别人怀疑。”
锦屏蹙眉,摇头。
“不对。”
“哪里不对?”
“这不像是老爷做事的风格。”
周庭芳竟然还笑得出来,“他是什么风格?”
“谨慎、多疑、胆小。事情必须十拿九稳,他才会选择出手。这件事,风险太大,漏洞太多。除非——”
锦屏思来想去,将自己那半年逃亡时候反复复盘后的猜想告知周庭芳。
“除非老爷已经想到了能替代兄长的人。”锦屏略一迟疑,一边斟酌一边缓缓开口,“或者是…他已经找到能让周家荣光永远延续的办法。”
周庭芳沉吟,随后笑眯眯的接口:“也就是说,周家不再需要我的时候,便是我该退场的时候。”
锦屏不知如何继续说下去。
可周庭芳面色如常,叫她心里愈发难受。
“是安乐公主吗?”周庭芳叹一口气,“我那好爹是什么时候攀上公主的呢,还是说…他周大公子命就那般好,刚好我前脚遇袭,他后脚就迎娶公主?”
“是。这件事看起来实在是巧合。”锦屏点头,“但也有说不通的地方。”
“不错。比如为何当时他们不直接杀了我,反而要冒那么大的风险就我弄回京都养着。还有,既然最后决定杀我,又为何要等到我成亲嫁入秦家以后再动手。父亲可不是这般犹犹豫豫的人。”
周庭芳说这话云淡风轻,格外冷静。
好像她说的人,不是她的至亲手足。
而是某个路人甲。
锦屏沉默相对。
“无妨。”周庭芳脸上笑意更深,眼底却没有温度,“既然回了京都,总要搅动起皇城的风云。”
锦屏看向她。
眼里有不安。却亦有期待。
终于,这一次,她可以陪着姑娘,一起拿回属于姑娘的一切!
“兄长,我们要怎么做?”
“先去周家。”
锦屏拧眉,“怎么进?”
“还没想到。”
锦屏欲言又止,她拿起竹筷,不紧不慢的吃着。
主仆两安静无声。
东家又在扯着嗓门说话了。
“周大人啊,就住东街的公主府里。听说公主府里连吃饭的碗都是金的呢!更别提还有两三百随从仆人!以前周公子说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我当时还不信,现在可信了!”
“如今周大人那是皇亲国戚啦!人家出门随随便便都是几十个人,说是咱们陛下特别的喜欢他,时常召他进宫呢——”
坐在角落的周庭芳和锦屏充耳不闻。
周庭芳端起碗喝汤,“咕噜咕噜”的吃得豪放。
锦屏抿了抿唇,余光看一眼周庭芳,终究是没忍住道:“要不…我去公主府?”
周庭芳一言不发。
“我对外的身份是周大公子的小妾。曾经我被贼人掳走,如今回到京都,自然该去寻我的夫君才是。只要我回到周家,或是公主府,能接触到周家的人,就一定能发现蛛丝马迹。”
周庭芳淡淡瞥她一眼,声音冰冷,“想都别想。”
锦屏无奈,“我们目前没有其他接近周家的办法了。”
“只是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天无绝人之路。”
“可…如果依靠周修远爱妾这个身份,我现在就能接近公主和大公子。”
周庭芳沉了脸。
锦屏不知所措。
“若这件事真是周家人做的,你去,不正是狼入虎口吗。你到了周家,门一关,是生是死谁人能知?我如今换了芯子,近不了他们的身,没办法护你周全。更何况你忘了,当时在西北的时候,你说一直有人追杀你?”
锦屏轻咬贝齿。
“所以,这个想法不要再提!”周庭芳声音不容置疑,蹙眉盯着她,“听清楚没有?”
锦屏莞尔一笑,“是,听清楚了。”
周庭芳面色沉沉的起身。
锦屏连忙捉住那人的衣角,笑嘻嘻道:“兄长别生气,我不提便是。我们不是没钱了吗,那我们现在就去当了李公子的剑,再租个小院暂时安顿下来。查案的事咱们从长计议。”
周庭芳面色稍缓,“嗯。那箭簇的模样我已经记下来了。我可以画下来,让工匠造个一模一样的出来。”
锦屏连忙道:“兄长好记性。”
周庭芳唉声叹气,“现在想想,似乎跟着沈知也是一条不错的路。虽然免不了受他的闲气,但至少衣食不愁。他路子多,查起案来肯定事半功倍。”
锦屏笑,“还是不了。沈世子太聪明了,我们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招,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所谓既来之则安之,咱们既然到了京都,也就不怕,兄长那么聪明,总有法子的。”
周庭芳捏捏她的脸,锦屏害羞的拨开她的手。
“行吧。先租个庭院安顿下来。晚上弄点好酒好肉,虽然如今只有你我二人,但既然搬了新家,也乐呵乐呵。人生嘛,报仇和吃饭都不能耽误。”
锦屏愁眉苦脸。
又要花钱啊。
囊中羞涩啊。
好吧,只能当掉李公子的祖传宝贝,或许还能勉强支撑一段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