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无知是福,贼人们又攻上来了
这实在是讽刺得很,朱允熥心想。
刚刚自己还劝皇爷要站得高看得远,从人类的高度俯瞰,普通人是人,至为尊贵者也是人,人生不过百年,活着不过吃饭穿衣,为什么要辛苦聚敛,把别人当做奴隶使,自己独活不让别人活。
这是要皇爷站在人类的高度,为人类的长远谋福利,自己也成就在这伟大的事业里,可惜自己懂得那意思,却嘴笨拙说不清楚,这下倒好,恺撒的到来,直接把高度拉到太空,无尽的宇宙之远,这高度太高了,人类是蝼蚁这件事坐实了。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蝼蚁除了苟且偷生之外没别的念想。
对这样残酷的事实最好是不知道,无知者最幸福,不知道星空之上有什么,那样还可以浑浑噩噩过完人生。
知道的人胆子都吓破了,日夜跪拜祈祷,祈求末日来临。
在知道与不知道之间,朱允熥这会儿知道了,还是不知道更好,当一个亿万分之一的神降临在自己面前,那亿万的光球聚集在一起构成的奇观亲眼看见,想要再回到不知道的状态也不复可求。
这会儿朱允熥怀疑妈妈并非如贾南风说的那样,只是试着玩了几回召唤邪神这个游戏就入迷,也不是她天赋异禀,而是她确实见到了邪神,跟自己一样见过了遥远的宇宙深处的景象,再也回不到懵懂无知的状态中。
当亲眼看见那样尺度的宏大壮阔,人类与神那样毫无希望的对比,谁还能在意这个尘世中的俗务,为一点蝇头小利、浮名、意气而营营役役吗?
因为这个原因,妈妈做了她的选择。
现在,轮到了我。
恺撒说的那句,你是我们的一部分,一种形态,究竟是未来式,还是完成式?
朱允熥想到这个,气血浮动,直想再召唤来恺撒问个清楚。
但他冷静下来,看看皇爷之外的众人,心想先把这儿的情势稳定下来再说。
就算有一天要远行到宇宙的深处去和痴愚面对面,眼下先安顿这些俗务。
朱允熥先去扶那宫女,这是他第二次对她做相似的动作,不由有些怪异的感觉。
那宫女坐起来,面无血色,神情恍惚的抬头,望着朱允熥,头不胜其重的往下坠。
朱允熥只好托住她下巴,望着她眼睛。
“那怪物已经走了,振作一点,陛下还需要你帮我搀扶呢。”
宫女凄凄惶惶的,要哭出来又哭不出来,身子软软的又要往下倒。
朱允熥知道这是真被吓了,魂魄都未必在身上,鼓足勇气啪的一巴掌打在宫女脸上。
宫女吃痛哇的一声哭出来,哭出来力气也就有了,手脚并用的站起身来,惶恐的望着朱允熥,不论他说什么也听从的了。
朱允熥实在过意不去,握着宫女的手,望着她的眼。
“你把皇爷看好,别让他摔着了。”
宫女这下明白过来,连连点头,快步走到朱元璋椅子旁边站好。
朱允熥再到秦舞阳身边,拖着他手臂让他坐起来,拨开他的手,查看脸上的伤势。
“没伤着吧?”
这话才说出来,朱允熥已经后悔,秦舞阳脸上一片通红,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其中一部分正在他的右眼上,眼窝里空着,不知眼珠子去了哪里,左眼虚成一条线,不住的流泪。
“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
秦舞阳手在空中乱摸,喃喃的低声,语气消沉又痛苦。
朱允熥说不出别的,只好紧紧握住他的手。
“四虎,放心,我就算花再多钱也得给你治好眼睛,放心。”
他轻轻把秦舞阳放倒在地上,起身走到那两位匍匐在地的侍卫面前,挨个用力踢他们屁股。
“贼人冲进来你们也就这么束手就擒么,快起来,小心我砍掉你们的狗头!”
两侍卫哭丧着脸爬起来,也凄凄惶惶的,但还能自持,到朱元璋椅子后一左一右站着。
攘外必先安内,这是朱允熥要出去查看情况前必要做的工作,他到皇爷面前躬身道。
“皇爷,你好好的休息,我到外面看一看。”
原本朱元璋要自己出去巡视勉励侍卫们,适逢李陆进来便耽误了;这回他吓得不轻,自然不合适出去,只有朱允熥代劳。
朱元璋点头叮嘱。
“好,要小心些,若提到封赏,封赏宜大不宜小,出什么岔子皇爷给你担着。”
朱允熥明白皇爷是担心自己对朝廷通常的封赏标准不熟,他这是给自己兜了个底,哪怕自己出去就封李陆为国公呢,自己是不靠谱,不至于那么不靠谱。
“是。”
他转身绕过那堆烧焦坠地的房梁出门去,门口好几名侍卫,见有人出来全都凑过来,见是朱允熥,都有些失望似的。
“陛下有什么吩咐?”
朱允熥做了个嘘的手势,低声说。
“陛下让我来看看诸位,对各位说声辛苦了,待此事过去一定厚赏,请放心。”
那几名侍卫全都神不守舍,听了这话精神都是抖擞,齐齐的对朱允熥施礼。
“为陛下效命不图封赏。”
“这条命本来就是陛下的,只愿死得壮烈,不负陛下深恩。”
“谢陛下封赏。”
一个侍卫说得稍微不同。
“刚刚那道白光下来,这是天降奥援,我等兄弟都知道此番陛下是安稳了,我们定能坚守院子,等来援救!”
他这话一出,其余几人也都连连点头,口说是啊是啊。
朱允熥却听出那侍卫说得勉强,猜想白光下来时其实个个魂飞魄散,既不能闯进屋子护驾,也没勇气逃走,战栗的撅腚等候,终于等到白光又一闪,好似恢复了正常,再过一会儿便是自己出来了。
说成是天降吉瑞也行。
“各位辛苦了。”
他左看右看,见左右梁下横七竖八躺着许多人,一动不动,黑黢黢的看不清是死者还是伤者,踌躇一下还是往院子里去。
院子里也铺满了人,同样分不清尸体还是伤者,几根火把插在土中照亮,为了往来的人至少不踩在尸体或伤号身上。
朱允熥听得见呼吸和呻吟声,还有微弱的“救救我”,分不清究竟发声的人在哪儿。
这会儿还活着的人反正都会死,朱允熥甚至也觉得找不找得到不重要。
躲在墙底下的人站起来,几个人举小盾快步朝朱允熥跑来,耿恭是其中之一,招呼他向墙边靠去。
到了墙边,耿恭对朱允熥躬身行礼。
“殿下,你来得正好!”
这话大出朱允熥意料,他还以为耿恭会假作忠耿的埋怨自己不顾安危的出来,心里咦了一声。
“怎么?”
耿恭飞快的在他耳边说了声。
“有状况。”
朱允熥觉得还能有什么状,心里波澜不惊,做出惊讶的样子。
“什么状况?”
耿恭引着他来到一处墙角,那墙角还有个人专门守着,见耿恭过来,让开一边,露出墙根里靠着的一人。
“那人是秦王府的护卫指挥。”
朱允熥这回是惊到了,平地惊雷一样,一时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再看才看清那人是双手被绑着的,扭头问耿恭。
“你认得?”
“卑职不认得,但金吾前卫的百户杨彪认得,是他同乡,刚刚那人突进来的时候被大伙儿擒住,本来要一刀砍了,刚好杨彪在旁边认出了他,才留下的。”
朱允熥哦了一声,心想,秦王府的护卫指挥,这代表什么?
“秦王府不是在……长安?”
“他是秦王府的人,但他这会儿人就在应天府!”
朱允熥还是恍惚了一下,才明白耿恭在说什么,好像是说叛乱的人不是傅友德冯胜,而是二叔朱樉,但二叔朱樉不是在长安,他派个护卫指挥到应天府来作乱,然后被金吾前卫的人给逮住了?
这不十足可笑么?
“现在情势不明,咱们要做的是守住院子,不让贼人突进来,不是瞎猜疑谁谁如何了的时候。”
耿恭拱手。
“守院子卑职当尽全力,死而后已,但这人的身份到明早上就有大用了,卑职是先给殿下禀报,预先有个准备。”
朱允熥想这倒也是,耿恭这是在提前交待,要是接下来他战死了,至少这情况他禀报过自己了;正想问耿恭院子里还有多少人堪用,预备如何抵挡下一波攻势,便听院子外面脚步震地响起,耿恭倒仿佛还在朱允熥听见那声音之前已经招呼出声。
“贼子又攻上来了,大伙儿振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