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我已波澜不惊,四叔还在努力
车到西宫前殿,王铎引朱允熥登殿,秦舞阳和宫中侍卫在殿下等。
朱允熥登殿,皇爷朱元璋半躺龙床上,听一位文士给他读书,床上小桌各样小食,旁边侍女宫人端水打扇,一副安闲景象。
见朱允熥来,朱元璋一挺身下床来迎,旁边侍卫和宫女忙不迭的做扶住状,生害怕他一个不小心摔着了。
“好几天不见,咱怪想你的,怎么样,熥儿,这几天好么?”
朱允熥挤出笑容来,心里实在是——不见皇爷难,见皇爷也难。
“孙儿一切都好。”
朱元璋拉朱允熥到床边,手一撑上床,隔着小桌子盘膝坐好,示意朱允熥也这么着。
这不就是北方大炕的待客之法,朱允熥有点儿跨越时空的恍惚,作为南方人以前他也就是在电视上看到过。
现在,电视是啥?
是永远也不可企及的远方。
他学样跳上床,盘膝坐好,跟皇爷面对着面。
桌上碗筷两付,酒壶一个,酒杯两个,朱元璋给朱允熥面前酒杯倒满,才给他自己的酒杯倒上。
“咱好久就想和熥儿好好聊聊,之前每次都时间仓促得很,不尽兴,今儿个恰巧得闲没别的安排,特意找你来,咱爷儿俩好好聊聊。”
要是以往朱允熥听这个说法肯定喜不自胜,但这会儿已经知道,皇爷待自己好也就只是待孙儿的好而已,绝没有别的含义。
“只要是孙儿知道的,懂得的,一定言无不尽,就怕皇爷嫌我聒噪。”
这应对有点儿生分,客套,就好像陌生人一样,越是说言无不尽,越是有藏着掖着的意思。
朱允熥懂,但贾南风说皇爷知道妈妈召唤邪神,是个明奸,实质上妈妈的死正是由皇爷授意造成,某种程度他就是杀死妈妈的凶手,虽然自己实在怪不起他来,还感激他,但再想怎么亲近他,也是突然就变不会的了。
朱元璋皱了皱眉头,感觉到朱允熥言语中细微的变化。
“你不论说啥咱都不觉得呱噪,说起来,这些日子你说的所有话,咱都揣在了心里,一想再想,只要是从前没听过的,咱都爱听,开卷有益嘛,就怕你冀图揣摩咱的偏好,专拣咱想听的讲,那你可就枉费了咱一片心。”
朱允熥觉得皇爷这话拉扯不清,“只要从前没听的都爱听”,“可你大可不必专拣咱爱听的听”,这不矛盾么?
反过来说,为啥永远都是你问我答,就不能换个花样,敢不敢我问你答?
朱允熥想到这儿,表情没啥变化,其实内心里黯然叹息。
不敢。
朱元璋稍微沉默,开口说道。
“熥儿,咱特别好奇,你给咱说说看,你去了未来,由未来来,未来是个什么样?”
咦——
这问题大出朱允熥意外,他还以为皇爷会问点儿别的,更具体的,比如前晚上自己和朱高煦打架的事,假设皇爷不知道那就太离谱了,要么问日后对朱允炆发难的人究竟是谁,按节奏算应该到这一步了,没想到问的却是——
未来。
未来多远啊,汉高祖都知道未来的事儿他管不了多远,诸葛亮都只安排二三十年的后事。
呵,未来,自己来自于未来,该如何描述未来?
未来不是一个固定不变的概念,每个人眼中的未来大概各有不同。
朱允熥实在有点儿为难,对于此时此刻的皇爷而言,未来是什么样的?
非要这么一言以譬之的懒人包么?
他迟疑了一下,脑子里飞快地思索。
政治,科技,军事、文化,到底哪一样代表未来的面貌?
朱元璋看出朱允熥为难,瞠目结舌的样子,轻轻的叹了口气。
“是咱问得太大了,你就从那时候百姓过得如何说起好了。”
朱允熥心里咦的一声,心想皇爷两大人设之一就是爱民,就算是装模作样,也装得很像那么回事。
又或许他不是装的,只是囿于知识水准确实不足,才一边心念念百姓,一边肆无忌惮地用百姓血肉来养自家的猪。
“禀皇爷,孙儿去过的那个年代,乃是中华五千年历史上百姓过得最好的时候,绝无饥馑,战乱,灾害。人人吃得饱饭,顿顿有肉吃,穿得暖,漂亮,比现在一般大的官儿还强,休憩玩耍的时候比劳作多,就算是平民的寿命也轻易达到七八十岁,早夭的儿童几近于无。”
朱允熥缓缓地说,有点儿乱,但每一样都真真切切。
当生活在其中的时候,也不觉得有什么,甚或时常满怀怨恨,到此时才知道,那是人类历史的天花板。
朱元璋气息变粗,难说是欢喜还是恼怒。
“怎么可能顿顿有肉吃,你知道农家养鸡鸭猪羊要喂多少饲料?这些饲料就算大部分不是粮食,是草,是粮食的根茎叶,但总要费工,要多少斤饲料才出一斤肉?要是老百姓都比一般大的官吃得饱穿得暖,那那些一般儿大的官儿又将如何奢逸,大的官儿呢,皇帝,将军呢,军士呢,士绅呢,土地里哪儿刨得出那许多食?”
朱允熥心里感慨,皇爷确实是由普通人历练成长起来的,实事求是的思路杠杠儿的,这些问题如果没有技术进步的加持,就算是新中国也做不到!
“皇爷,孙儿去的时候距现在有六百多年,这时候咱大明全国平均下来一亩地出产不过一石粮食,六百年后一亩地出产接近十石,共和国开垦的土地以十万万亩计,到那时候全国人口大约十万万,一年粮食产出几千万石粮食,每个人可以分得两三百斗,一天可将近一斗,人吃不完养鸡鸭猪羊是够的。”
朱元璋头有点儿耷拉下来,愤愤不平地尽力撑着。
“每个人分?那个什么叫共和国的朝代,就没有皇帝,没有大臣,没有豪强士绅么?”
朱允熥被问得有些糊涂,自己可说过平均分的意思么?
没有啊!
所谓每个人分只是个大概,不是真的平分。
肯定有些地区要多些,有些地区少,有些人占有的多,有些人少。
说不是平分,其实也大体上是,虽然贫富差距很大,但绝没有那种几万人,几十万人供养一家那种“盛况”。
没有了人对别人人身权的支配。
这是最大的公正。
有钱人是会比普通人吃得好,用得好得多,靡费得多,但用马斯洛关于人的五个需求层次来表述的话,自己穿越来之前那个共和国,人和人已经没有很大区别,说“每个人分”没什么大错。
再有,以严格定义来说,那时候还真既没有皇帝,也没有世袭罔替的贵族和大臣。
它们已经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这些想法没法说出来,不赶趟儿,说得出来的是。
“没有皇帝,也没有大臣。”
朱元璋身体震动了一下,想要激动地大骂,但生生忍住,憋了一下终于说出来,带着恶狠狠的语气。
“他娘的,荒唐!”
朱允熥心里的小人手一摊,你到底想听爱听的,还是没听过的?
一个宦官匆匆忙忙由殿外赶来,见朱允熥在,到床边俯身向前,勉强在朱元璋耳朵旁低声轻语。
朱元璋脸色一变,看看左右,抬手招呼蹲坐的侍女,那侍女起身听命。
“四儿,你带我熥儿到旁边厢房坐一会儿。”
又扭头对朱允熥抱歉的说。
“老四来了,你四叔,本来他今天都该上路了回北平,大概还有说不完的话要对咱这个老不死的说,你在这儿不妥,且去旁边歇息一下,咱爷儿俩晚点儿再唠。”
朱允熥一惊,先想到的是周兴也是近日要回北平,要是自己把日子搞错了那可玩笑开大了,顿时出一身冷汗。
“是。”
他立即起身下床,跟着那位侍女往旁边去,走了多远,便到一处厢房,就在西暖阁外面第二间,西暖阁那边富丽堂皇,丽人进出,显然是皇爷休憩之所。
厢房这边陈设简单,桌、椅、床、香炉而已,床跟正厅里的龙床形制相似,床上也有个小桌,朱允熥自然的坐在小桌边上,感觉有一壶酒就足够了。
那侍女冲朱允熥嫣然一笑。
“殿下稍坐。”
说着飘然出去,不一会儿领三名宫女拎食盒回来,将各样小食水果摆满一桌。
“殿下还缺什么,尽管跟奴婢说。”
朱允熥什么也不缺,想的是外面朱棣多半已经进殿,还有他那两个儿子,一个跛,一个癫,自己的堂兄弟,显然皇爷没预料到他们拜访,他们是为什么事?
会不会就是传闻中的,四叔还在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