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时日曷丧，吾与汝偕亡
贾南风由发髻中拔出根长长的簪子握在手中，拉紧朱允熥的手，对准他胸口用力刺去。
朱允熥吃痛，啊的一声，那股淤积在胸膛里的滞怠顿时吐出来，气道顿时顺了，大口呼吸，人像晕厥过去又才苏醒过来，又如在水中沉浮，这会儿听见的想见的全都支离破碎，光影闪烁。
贾南风将簪子插回到发髻中，因为立了功而洋洋自得。
“你被我那句话气迷了，真是个痴情的孩子。”
朱允熥手捂被簪刺中的膻中穴位置，轻轻按揉，冬天穿得厚，这里是胸骨最厚处，不用簪子狠刺不足以通阻塞，这道理他明白的，不止不怪还要感激。
“多谢。”
贾南风哼一声，表示认领。
“接下来的事还多，要不以后找个时间你再问我再说，今天先这样，回去好好休息缓一缓，你看如何？”
朱允熥浑身的难受，觉得贾南风这话通情达理，情理上自己是该听的。
她反正已经是自己的奴仆，反不了也跑不了，何必在意立即拿到真相呢？这真相啊，着实令人不好受。
但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真相在今天是真相，明天还是吗？
朱允熥真的很怀疑，这个女人，怕是和秦舞阳、王朗全都大不同。
“不必，我想问个清楚再说。”
贾南风幽幽的叹息。
“好吧。”
朱允熥定一下神。
“我妈妈……为什么会那么做？”
贾南风倒是不假思索。
“召邪神于我就是从小玩儿的游戏，我们一家人都信这个，是由祖先流传下来的，但都知道它不真实，不过是个念想寄托，有些人信仰来世，我们却信仰远方，来世我们是看不见的，远方何尝不是。所以，我把它当成个游戏带到宫里，但你娘相信，信得比我深多了，慢慢的有她自己琢磨的一套东西，要是她活转过来，才最能回答你这个问题，我不过是旁边看的揣测。”
朱允熥听贾南风说“要是她活转过来”，脸都气青了，待要发作，立即想到这是自己的问题，又不是贾南风的。
“你的揣测是什么？”
“我说了啊，你娘她在这件事上算是我的弟子，师父引进门修行在个人，她走得很远很远，她信邪神，狂热的信，相信邪神真的存在于极远的世界，我们永远达不到，但反过来说邪神可以轻易降临人世间，为了这个，她愿意献出自己的所有，包括她自己，以及她最爱的人，你。”
朱允熥觉得自己已经过了愤怒的顶点，贾南风再说什么自己都只会往下走，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那依你的看法，她为什么会相信这一套？”
贾南风思忖了一下。
“她恨这个世界，她希望这个世界付之一炬，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时日曷丧，吾与汝偕亡。”
朱允熥觉得这实在离谱，要是一个普通百姓，受尽官府压迫说这话哪怕有点儿僭越，至少情绪上是真实的，但妈妈她是大明开平王长女，虽然生于元末乱世，但记事起已经在富贵乡中长大，嫁的是大明太子，身为太子妃，日后要成为皇后的，说“时日曷丧，吾与汝偕亡”这不离谱吗？
“她曾经给你说过她恨这个世界的理由么？”
贾南风脸上现出诡异的笑容，意味深长的望着朱允熥。
“每个人天生不同，有些人性格里爱人多一点，有些人性格里恨人多一点，就像我，我从小在邪神崇拜的家庭里长大，只当那是游戏，你娘第一回接触这玩意儿，却奉若圭臬，她学得很好，进境很快，倒好像真有那么一套……东西，可以召唤来远方的邪神。”
“我问的是，她曾给你说过她恨这个世界的理由么？”
“这是她的天赋！”
朱允熥有点儿懵，是啊，天赋，贾南风第一句话就说了，有些人天生恨人多一点，这就是妈妈恨这个世界的理由？
“我不信。”
贾南风也陷入到沉思里。
两人一时不语，默然好一会儿，贾南风又开口。
“你不信是因为你还没有到被置于死地的时候，人就是这样，不到绝境，不会相信竟有如此坏的命运，再想要做什么，都已经晚了。”
朱允熥觉得这是贾南风在说她自己的遭遇，她掀起惊天骇浪，也得到了惩罚，但那惩罚不能弥补她造成损害的万一；而不是吕氏的，吕氏不也同样从未被置于死地过吗，自然不会有这样的感觉。
“我妈妈难道遇到了很糟糕的情形，那是什么？”
以妈妈当时的身份地位，这简直就不可能。
贾南风嗤的一声笑。
“我说过了，每个人天生不同，有些人被人打一下，打就打了，不久就忘记，有些人念一辈子，直到把那人杀了才算完。”
朱允熥心头怒气又往上顶，贾南风这是在说妈妈是个小气到了极致的人，或许有谁小小得罪了她，那个人可能是皇爷，也可能是父亲，她就想让整个世界为之毁灭。
但这是真的，还是贾南风吕氏合流，已经冷静下来，在对自己不得不说真话的当中，夹杂一些有的没的私货？
“证据呢，你凭什么说我妈妈是那样的人？”
贾南风叹息，轻轻摇头。
“你二哥出生那年，百日宴上你皇爷高兴，酒喝多晕厥过去，一度危殆，跟你爹交待后事，提到下葬时要哪些嫔妃殉葬，你爹回家来无意中说漏嘴，你娘很生气，问你爹要是他有一天过世而她还在，是不是也要殉葬，你爹说了句，难道你就不为我死感到难过么？”
朱允熥心里咯噔一下，想到要是旁人听见贾南风说的这事，多半认为妈妈无理取闹，由此憎恨全世界更是离谱至极，但自己由后代穿越而来，知道皇爷去世的时候确实殉葬了好几十位嫔妃，这可不是一句空话。
“事实上”，大明的人殉制度一直持续下去，将近百年，直到那位可说是大明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堡宗，才在制度层面上废除，这真是一项难堪的事迹。
妈妈在世时，皇爷的殉葬还未落实，但她深信这件事肯定会成真，这源自她生活在那个时代长期点点滴滴的感受，日积月累，水滴石穿，因此憎恨这个世界，情愿这个世界因此而毁灭，情理上至少说得过去了些。
那时候明初四大案甚至才发生了第一案，其余三大案还要等若干年才陆续发生，许许多多活着的人不知道接下来几年他们就会遭遇无妄之灾，妈妈那时已经感受到巨大的绝望，哪怕她贵为太子妃，说她小气朱允熥一定会给那个嘴贱的以拳头，但说她敏感，肯定是有的。
贾南风见朱允熥沉思不语，轻轻的开口问。
“如果一个人在确定自己会被毁灭前祈愿这个世界跟她一起毁灭，这有什么错吗？”
朱允熥没法回答。
是啊，她没错，纯粹从她自己的角度来说，没错，但她甚至情愿献祭自己，朱允熥心头被划了一条深深的伤痕，永远也无法愈合。
要是邪神真的被她迷信的仪式给召唤来了呢，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世界若因此而受创，她的罪愆不因为她祈愿得有理而稍减一分，这是对这个世界活着的人们而言的。
真的有邪神么？
朱允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竟跑题了，在一个其实无关痛痒的问题上倾注了太多情感。
“你还没说，我妈妈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