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人之将亡,其言也真
类似的情境,朱允熥早设想过,将来有一天应天府城破,燕军大举入城时,便会发生这一幕,自己被反剪双手,被气势汹汹的士兵押着,投进监牢。
所以就算和设想的不大一样,竟然这么快就发生,朱允熥没想到也实在不怎么慌,反而觉得这是揭开真相必自的起点。
虽然不慌,表面还是装出挣扎,愤怒的样子。
“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
自然没人理他,谢天鸿和秦舞阳王朗那边似乎站出来抢人,立即被众卫士挡得死死的。
朱允熥双臂被执,头朝下按着,一路从自家兰苑押着朝外走。
脚下地面不断变换,越加陌生,终于被投进一间小黑屋中,咣当一声门关上。
朱允熥坐在地上,甚至就地躺下,翘起二郎腿。
可想而知外面锁住了,还有人看守,既然投自己到这儿,显然窗户也同样被关上,有人值守。
自己才不会惊慌失措呢,也根本不会想逃,不要说真逃,想一个逃字就落了下乘。
唯一的选择是好整以暇,等这扇门打开,吕氏走进来,问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自己唯一的回答是,不知道。
自己只不过离开了春和宫两天,不,严格说是还不到一个对时,谁知道怎么会宫里出现一只老虎。
老虎还正好出现在朱允炆面前,把他吓了个够呛。
话说回来,前不久自己才揍了朱允炆两回,上回又把吕氏给气了个够呛,这回找着机会把满腔的愤怒撒回来,情理上说得通。
甚至自己也真的有点儿可疑,早不早晚不晚正好自己这时候不在宫里,宫里就出现了一只老虎。
这事儿本身究竟是怎么回事?朱允熥也挺好奇的。
不知道皇爷听说了这件事,会作何感想,会不会把这件事当做是大臣们的阴谋,大开杀戒一番。
噢,从这个角度看,最可能部署了这头老虎的人,是皇爷本人呐!
这不大可能,但又好像是最可能的。
他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动机,可以从中得利。
甚至朱允炆也没真的被老虎咬着,只是被吓着,可见老虎是受训良好的,不会伤人。
老虎亮相后顺利地脱逃出春和宫,谁有这个本事?
似乎也足以说明。
朱允熥正胡思乱想,听见外面人声跟火光渐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说不怕,终归还是怕的。
门推开,好几人提着灯笼涌进,飞快将屋内各处烛台点亮,登时屋内变得亮堂堂,朱允熥惶惶不安地坐在当中。
吕氏走进来,径直饶过朱允熥,到上手一张椅子坐下。
朱允熥讪讪地站起身,转身面对吕氏。
吕氏愤怒地瞪着朱允熥。
“说吧,老三,这件事是不是你主使的,老虎去了哪儿!”
这些问题朱允熥想过,但没预备好,愣一下。
“不是我,母亲,这绝不是我做的。”
吕氏轻蔑地一笑。
“你当我没抓住证据,自然不肯承认,只有抓着了证据,你才……真的要抵抗到那个时候么?”
朱允熥心里想,不然怎样,承认那只老虎是自己放的?
“娘,我从小到大你是看我长大的,我怎么会有驱使老虎的能力?”
吕氏冷笑。
“你大概不能,但你网罗什么奇人异士,未尝不能。现在兰苑那边就在掘地三尺,还怕找不出你阴谋犯上害你二哥的证据?”
她话说得原本高亢,忽然软下来。
“现在你趁早承认,我算你迷途知返,知错能改,不会有多大事儿。”
朱允熥心想自己可不是在结交奇人异士么,那边秦舞阳和王朗,还有谢天鸿,此刻定然被春和宫卫士捉住,分开来审问,自然知道自己今天去过裕民坊了,人谁不知裕民坊的沈宜都啊,不,沈长生,这下火也会烧到他那儿。
烧到他那儿其实也是回过来烧到自己身上,自己轻省不了。
对了,掘地三尺不是吗,那知道二舅藏在兰苑的可不止朱允炆了,还有他妈,吕氏恼起来把二舅捅到皇爷那儿去,后果是什么?
想到这儿朱允熥打了个寒战,越发怕起来。
“我确实没有驱使老虎,害我二哥,母亲,这事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要是母亲只盯着我不放,那多半真凶就让他逃了。”
吕氏表情既怒且迷惑,脸上抽搐好连连,忽然招手,一个婢女由门外进来,手中托着一壶酒。
朱允熥还在想这是做甚,手臂已经被人又牢牢地由后擎住,两个粗壮的卫士夹住他动弹不得。
“老三不想说,我也不能打你,但这事必须有个结果。这是西域来的软香酒,喝下去人迷糊得什么都肯说,会有点儿狼狈,我这是为了找到那只虎,你可别怪我。”
吕氏说罢手上做个动作,两个卫士上前,如刚刚那样牢牢反剪住朱允熥双臂,令他丝毫动弹不得,另一名卫士上前捏住朱允熥下巴,显然预备要强灌,手上还没用力。
朱允熥心里明白极了,这是吕氏给自己最后说话的机会,要么承认自己结交的奇人异士驱使老虎吓唬朱允炆,要么她就要灌自己那什么软香酒了。
能让人迷糊得什么都肯说的酒,能让人说出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吗?
朱允熥脑子里各样念头飞转,如何藉着最后一次机会说点儿有用的。
“这其实是鸩酒,对吧?”
这话是有点儿突兀,不突兀怎么体现得出震撼?
吕氏脸色大变,浑身哆嗦,脚下连退两步,想要逃似的,勉强站定。
“你娘去世的时候,我不在春和宫,带你二哥回我自己家省亲去了,我不在。”
声音既弱又战栗。
朱允熥心头大震,恍惚了一下,觉得眼前场景好像被剪掉了好几十帧,她干嘛说我娘去世的事,我娘去世和这酒有什么关系?
接下来便心头雪亮,如坠冰窟里。
你这是自己承认了啊!原来自己的亲娘,当年去世竟然是被你害的!
终究这事已经太久远,他恍惚一下,又想到另一件事。
那大哥呢,大哥是怎么去世的?
这恶女人敢给自己妈妈投毒,竟然敢连着给自己大哥下毒么?
不止给大哥下毒,现在摆明了要给自己下毒?
以前亲娘是怎么去世的自己完全不知道,大哥得病去世自己才四岁也没了印象,必须得挨个找当时知情的人问,自己可是在大庭广众下被这位庶母给下令押走的。
押走后要是暴死难道众人还不觉察这是她害死的?
她但凡有点儿理智,怎么敢的啊?
皇爷还在呢,这些看不到吗?
自己死了,朱允炆的皇太子位还坐得下去?
这事过于离谱,以致看起来根本不可能。
“我死也不会喝的,你死了这条……”
捏住朱允熥下巴的那名卫士手中猛地用力,令他疼得张开口,另一只手抓住他头发,令他没法后仰躲避。
手托酒壶的那名侍女楞一下,飞快上前两步,将酒壶口朝朱允熥张开的口中灌下。
朱允熥只觉辛辣的液体灌进口中,顺着舌头喉咙滑进食道,飞快胃里便已灼烧起来。
这和计划好的情形完全不同,过去十个月朱允熥设想过无数回遇到极端情况下的脱离形式,最担心低头见胸前冒出了箭头,那是宅男系统也救不了自己的突如其来,唯独没想过被灌毒酒的情形。
哪怕这辛辣的液体灌进口前一秒钟也好,那时自己还可以霎时脱离这个真实的世界,毒酒进咙,一切都来不及了。
酒在腹中烈火一样烧起来,像一根蜡烛由内部点燃,烧向四肢八骸。
朱允熥用力挣扎,被那几名卫士牢牢地钳住手脚,丝毫不能动。
原本只是焚烧,某个时刻腹中忽然绞痛,像肠子搅在一起,被人用力地拉扯,剧痛疼得朱允熥汗水和眼泪齐下,身子扭曲得像煮熟的虾。
他啊啊啊啊的惨叫,对抗那极度的疼痛,身体里到处都在破裂,鲜血不断的由眼睛,耳朵,鼻子,嘴里冒出来,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也许,根本就没有系统这回事,也没有穿越这件事,一切都是一个孤独的,从小失去妈妈,备受欺凌的小孩子想象出来的。
没有未来,没有未来的一切,大明,大清,共和国,关于未来的一切都是他想象出来的。
他终究躲不过命里的一杯毒酒。
身体里所有力气在跟剧烈绞痛的对抗里消耗殆尽,也许这就是生命终结的方式。
耗尽。
耗尽一切。
连眼帘子都睁不开,黑暗笼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