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深渊之上,畅谈交易之道
总算接下来半夜无事,朱允熥一睁眼已是第二日上午,沈府奴婢送来早点,和秦舞阳跟王朗洗漱过后草草用过,决口不提昨晚上的事。
昨晚上到底是梦,还是一番真实的经历,朱允熥自己是有铺垫的,但这没法和秦舞阳跟王朗两个说,他们两个到底如何看,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
表面上三人还是三人,但那分不清是梦还是真的夜里,秦舞阳杀了秦舞阳跟王朗,朱允熥杀了朱允熥,王朗手上倒干净,但谁心里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芥蒂,要修补信任这短短的一觉醒来哪儿够。
用过早餐,奴婢引三人到湖边,沈长生和一众沈府家仆已等着那儿,湖边漂着艘只能载两人的小船。
朱允熥心里已经吐槽了一万遍,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沈长生冲着朱允熥拱手。
“并不是有意为之,平常这时候我也会一个人在这渠里划船,今天赶上了朱公子来,可二人同舟,不知意下如何?”
朱允熥难道说不行,也笑着冲沈长生拱手。
“敢不从命。”
两人便登船,相对坐着,一人手边一副约莫四尺长的木桨,沈长生抡动木桨,将船划离岸边。
朱允熥没划过船,有样学样地握住木桨滑动,开始还划错了,跟沈长生相反,小船一时停住不动,微微打转,沈长生提醒后他才调转方向,朝着湖中心划去。
这湖算不上多大,朱允熥目测大约两三个足球场大小,可想想这在尺土寸金的应天府里该有多豪横,居然有这么大已经突破他的想象。
湖水清澈,可见水中游鱼,但船越往湖中心划去,湖水陡然的深起来,色泽也变得幽暗发黑,像下面隐藏着个巨大的洞穴,不知通向何处。
沈长生停下了划桨,示意朱允熥也停下。
船缓缓的减速,差不多停止不动。
说是不动,还是随着湖水和风轻轻起伏漂移。
朱允熥打个寒战,水面上比岸上冷多了,更多的则是对湖水水面下幽暗的恐惧。
幽暗像个黑洞一样,随时会生出力道将船只倾覆,吸走。
他既没划过船,也不会游泳,这时候才意识到这船上几乎是个死地。
要是船翻了怎么办?他知道自己没必要这么想,但忍不住这么想,脸因恐惧而苍白。
“昨晚上睡得好吗?”
沈长生开口问,说得随意,这么近交谈,他甚至还没变声,听得出是发自真心的关切。
朱允熥一直琢磨沈长生把会面地点设在湖中一艘船上的用意为何,冀图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听对方这么问,错愕了一下。
“啊?”
“我说,昨晚上朱公子睡得还好吧?”
这回稍微多了些不耐烦,似乎也因此排除了话里有话的意思,就是一句客套话,不用想太多。
“还行,毕竟这里不是家里,我择床也择房,不大安稳,但也……还行吧。”
沈长生接着问。
“做了什么梦没有?”
这就带着明显的敌意了,朱允熥浑身一震,船身轻微的摆动了下。
“沈先生何出此言?”
沈长生淡然一笑。
“我就是好奇问问。”
朱允熥觉得这话扯淡至极,可自己因此把昨晚上的行踪说给这沈长生听?
昨晚上那也不是梦啊,或许自己的行动全被沈长生派人暗中监视,他心知肚明,所以特意问一句来乱我心神。
还是不对,他派什么人能看见我在那间屋子里大喊秦舞阳而秦舞阳立即便出现,再喊王朗,王朗也即从天而降似的出现,这在屋内怕是看不见的吧?
如果他有派人暗中监视,看见自己这一队三人和另一个朱允熥三人队狭路相逢,自相残杀了么?
被杀死的三人,尸体消失了,沈长江也掌握这个情况么?
朱允熥满肚子疑惑,欲开口而嗫嚅。
沈长生饶有兴致地看着朱允熥,也不急着开口,良久才说。
“我对锦衣卫那个官儿是死是活兴趣不大,他最好还是活着,省得换个人又想立功,我还小,不想那么快死。”
朱允熥心里啊的一声,想到这是沈长生当自己面头一回这么清楚的表态,王朗昨晚上说其实沈长生也很急,马上就应验了。今天当和昨天分开,不算是二顾的一部分,已经是第三顾了。
这时候谁都是一锤子买卖,后悔不了的了。
谁后悔,就当从这危乎哉高矣的小船上翻落,跌进那无尽的深渊当中,被那深渊中的怪物吃掉。
“我们在这里,只有你,我,天,地,什么都可以敞开说,沈先生,你想要什么?”
沈长生轻轻摇头。
“沈家从不讨要。”
朱允熥心想幸好我还有个叫王朗的谋士,给我献了一策,这可不就用上了。
“沈家以经商起家,商是什么,商就是互通有无,把此地富余贩卖到所无的别地去,把别地富余的贩卖到所无的此地,富余的愿意低价卖给你,所无的愿意高价向你买,你赚这两边的差价就是商,懋迁之利流转无穷,说的就是这个。”
沈长生口中咦的一声,望向朱允熥的目光惊讶,似乎没想到他这么说。
“这还用你来教我?”
奚落,顾不上了。
朱允熥知道自己即将迎来这番谈话最困难的部分。
“经商太好赚了,这是问题所在。”
沈长生嘴角翘起。
“哦?”
朱允熥接着说,有点儿结巴。
“农民种地,地有产出,产出可养人,产出有限,再怎么使力收获也就那么多,民是一国的根本,让人民不饿死是君王存亡之责。经商不同,经商是假他人货物求懋迁之利,不产出,只以有余补不足,赚流转的差价,但流转之利实在太大,商人很容易暴富,暴富后……反过来控制产出,什么赚钱卖什么,不赚钱的管他去死,而人要吃饭,地不等人,商人为赚钱可轻易动摇一国之本,这是我皇爷不喜欢商人的原因。”
沈长生面露不屑,冷哼一声。
“你这圈子绕的可够大的,有什么话你直说吧,耽搁太久小孩子们要担心了。”
他自己就是个小孩子,反说岸上翘首以待的众奴仆是小孩子,朱允熥实在笑不出来。
“我皇爷是那么看的,所以他那么做,若我做了皇帝,大概也不会做做根本的改变,但我可以提供沈先生一个想法,对不对咱们再商量。”
这话说得冒险极了,他已经准备好沈长生直截了当戳穿自己——你不是大明的皇帝,想法连听也不听;想来两人泛舟于寒潭之上,不至于这么意气。
沈长生倒没那么说,默然一下。
“请讲。”
朱允熥深呼吸,说出来。
“懋迁之利大小跟距离远近有关,距离越近,利越薄,越远,利越厚,当今之世,没有比海上的贸易更远,更赚钱的了。不才以为沈先生若肯去海外经营,那真再好也没有。我大明做你全力的后盾,要钱给钱,要人给人,海上贸易需要什么,大明就提供什么,海外有什么好东西带回来,大明应收尽收。”
沈长生脸色一变,有点儿慌乱似的,飞快的被凶狠取代。
“这还真是……个大变化。”
带着些讥讽的意思,但却是掩饰他自己的惊讶,朱允熥觉得有戏,再进逼一步。
“只要你承认自己是大明子民,海外经商受了不公平对待,大明给你撑腰找回公平,若你自己有余力在海外占领土地,大明承认那是你的封地,可自行征税,治理,大明不派官,不驻军,可永为大明的藩属,你开创沈氏一脉为一国,岂不美哉。”
沈长生仔细的听,神情严峻,也不置可否。
朱允熥这时候觉得沈长生毕竟还是个孩子,藏不住的动了心。
“我皇爷在位一天,抑商乃至完全海禁就会持续一天,不可更改,若是朱允炆即位,他一定会延续海禁,不可片板下海,未来数十年和此时无不同!”
这里他特意留了个白,只有我朱允熥做皇帝,前面支持沈氏经营海外才成为可能。
交易谈到这一步,可称之为交易。
沈长生低头沉吟,俄而抬起头望着朱允熥。
“说得很好,但我有个问题。”
“沈先生请说。”
“这交易要是能兑现,那真是太好了,比我预计的还好,可要是兑不了现,就算它说得天花乱坠,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毕竟,两个人的祖父也曾是对cp,这cp拆了成仇雠都快二十年过去。
朱允熥脸上表情不变,其实牙齿咬得咯吱响,实在心灰意冷,诺言兑不兑现得了,是这时候能保证的吗,换了谁也没法有理有据地证明啊!
真道是,越是描绘得美好的蓝图,是个谎言的概率越大,难怪沈长生不肯信。
换了我是他,我会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