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吕氏教子,说的都是人间真相
但话别说得太满,这两天出人意表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朱允熥觉得吕氏来这儿之前竟然和皇爷对过账也未可知。
想到这儿他头沉重得抬不起来,活像撒谎已经被抓住,就等着吕氏大声宣布。
良久,吕氏轻轻叹了口气。
“这很好啊,熥儿,前几天你在应天府里,都去了哪些地方,见闻如何?”
吕氏沉吟不语那一会儿,朱允熥觉得自己心跳都快停了,听见吕氏问见闻如何,似乎只是泛泛而谈,越发慌张。
“儿子出皇城在应天府只逗留了一天一夜,并没有特别去哪儿,就只是……走马观花。”
马自然是没有的,回程也是坐骡车,还差点儿被劫,但花么,朱允熥忍不住叹息,自己到底是见着了一朵,还是两朵三朵花,也是一笔糊涂账了。
他话音才落,吕氏哂笑着又问。
“原来只是一天啊,听起来倒好似乘兴而去败兴而归,熥儿,你可以给我说说看么,乘的什么兴,败的又是什么兴?”
朱允熥背上又一凉,觉得吕氏好像掌握了自己行踪,连乘兴而去败兴而归都看出来,那多半自己造访裕民坊沈府,她也知道咯?
这——朱允熥有种抹头就走的冲动,想了想还是站定。
“儿子之前没进过应天府,去看过后只觉得人来人往,眼花缭乱,不知该往哪儿去,不为特别的地方去,也不因特别的原因提早回,就是觉得……身子不大舒服,就……回来了。”
吕氏噢了一声,好像认可朱允熥的说法。
“你从小在宫里娇生惯养长大,没经过风雨,外面人多杂乱,饮食污秽浑浊,一不小心就要中招,我看你还是让太医看看,小心小病耽误成了大病,就跟你……”
朱允熥听出吕氏本来是想说“就跟你哥哥朱雄英一样”,打个寒颤的同时心头猛的涌起一股怒火,气息变粗,胸口起伏。
“不会的。”
吕氏脸沉下来,恨恨地瞪着朱允熥。
“你就是犟,你一家人都犟,要不是犟,你父亲他怎么会……”
先是怒,然后是怨,最后竟有些悲意。
朱允熥倒不会觉得父亲也是吕氏阴谋害的,去年他年纪已经大了,亲耳听闻父亲在回应天府的路上便病倒的了,不是在自家中。
“儿子回头让太医瞧就是了,母亲你别生气难过。”
吕氏哼了一声。
“好,等下回去我就让陈太医来给你看看。”
朱允熥暗自松了口气,你说完了是吧,请你赶紧麻溜儿的在兰苑消失,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好好吗,普利日!
吕氏坐着不动,比刚刚更意味深长地望着朱允熥,把他看得有点儿发毛。
这回他不等着了,主动发问。
“母亲,还有什么要训示儿子的?”
吕氏换了个坐姿,目光一直盯着朱允熥,平和的像唠家常一样开口。
“前几天你在奉先殿打了允炆,还骂了好些话,我听说后问允炆究竟怎么回事,允炆跟我说你们两个起了言语龃龉,没有什么问题,我还想着怎么和你说这件事,结果第二天你又打了允炆一下,还是当着众人的面,这我就不理解了,你对允炆二哥有多大的仇多深的怨么?”
朱允熥意识到自己前面的想法完全错了,吕氏不是为了查自己那一百两银子的支取事宜而来,根本就是为了自己一打再打朱允炆这件事,而且直指自己的动机是仇恨,这可是重则可致人死命的询问啊。
“母亲,那两件事的确是有的,但具体的原因说来话长,争一时谁对得多谁对的少儿子以为没有意义,对此二哥也同意的,他跟儿子已握手言好,这样的事今后不会再有的了。”
吕氏脸上微微抽搐,像竭力维持着这表情不动怒。
“熥儿,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一直未适其会,眼见着你们兄弟越来越大,不两年你就要封王离开春和宫了,那时候你大概更自以为羽翼丰满,不肯再听我这老婆子的话了,这话还是早些对你说你听得进去。”
朱允熥恭顺的垂肩躬身。
“母亲的话,儿子什么时候都听得进的;母亲要说什么,请讲就是了。”
吕氏叹一口气。
“你父亲走得早,剩下你们几个兄弟,允炆才十七岁,你还小一岁,允熞和允熙更不用说,全都没有一点势力,要不是皇爷看在你们父亲的份上高看你们一眼,你们都是苦命的孩子……”
听到这里,朱允熥暗自叹息,觉得吕氏这说得都对啊。
实实在在,没一个字不对,和后面的发展都对得上。
吕氏顿一下,接着说。
“跟你们的叔叔们比,他们全都手握重兵,党羽众多,各拒要冲,待皇爷天年一到,允炆登基,那时候你们处在虎视眈眈中,团结一致以应外侮尚且不足,怎么能同室操戈,煮豆燃豆萁,给外人以可乘之机?”
这就说得更对了,朱允熥面红耳赤,惭愧无匹,觉得自己真的就是搞分裂给外人以可乘之机的那个。
除了“是”之外,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吕氏看朱允熥羞愧难当,不敢开口狡辩,越发从容。
“天无二日,皇帝只能有一个,皇爷决定从你父亲一脉选他的继承人,而不是你的叔叔们,这对你们来说是件好事,但也是莫大的……危险。这你懂得的吧?”
朱允熥觉得吕氏说得都对,简直人间清醒,嗫嚅地答。
“是。”
吕氏轻叹。
“皇爷当初也考虑过你,若当时他选你,允炆和允熞允熙岂有不全力支持你的?熥儿你一定要想清楚,你和允炆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兄弟,天底下根本不存在允炆倒霉而你可以独善其身的,反过来也一样。”
这话说得煽情又克制,朱允熥尤其知道,这就是真相,不论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和未来的,以后朱允炆并没有对自己不好,他搞砸了,自己也跟着倒霉。
一时间他心中真有种浪子回头的顿悟在涌动,直想噗通一声跪在吕氏膝前,抱着她的腿放声大哭。
母亲,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跟允炆二哥作对,更不该打他。
我错了,母亲,你打我吧!
可道理要是这样,为什么吕氏要害死我真正的妈妈,我的哥哥,为什么朱允炆要百般羞辱我,为了达到让我搬出兰苑的目的甚至不惜羞辱同样也是他哥哥的大哥?
朱允熥便跪不下去,不惟跪不下去,心里还生出别的念头。
王匡说他在应天府里暗查那个拜邪神的教派,可就算找到拜邪神的教派和吕氏联系上还有着不知多远的距离,何况妈妈去世兄长去世已经多年,证据怕不早已经湮灭不存。
“母亲,这些年来你一直在拜的是个什么神?”
吕氏身体一震,不解何以朱允熥突然问出这么一句。
“我在给你说兄弟团结齐心的道理,你打个什么岔?”
朱允熥飞快地编好谎话,平静地说出。
“儿子不敢打岔,只不过儿子这回在应天府里不知是什么地方,偶遇一位不僧不俗不道的异人,他说儿子目光涣散,心神不宁,肝火虚弱,成年后有大不利的运,解方是找个有缘的神祇而虔信拜之,儿子想起这件事,记得母亲前些年是拜神的,所以有此一问。”
吕氏听“大步利”几个字,轻蔑地冷笑,又有点儿左右为难,不知道该回到兄弟齐心的说教中去,还是认真地回答朱允熥关于拜神的话题。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你皇爷以前做过和尚,现在也信佛,他给你每位叔叔都安排一名主录僧,以后你也会有自己的主录僧,这意思还不够清楚么?”
这不是朱允熥想听到的答案。
“儿子不想信佛,佛教那一套虚伪造作,嫌贫爱富,听说母亲以前虔信一种神,怎么现在不信了?”
他这话问得未免太急,吕氏脸色顿时大变。
“这你从哪儿听说来的?”
朱允熥感觉得到吕氏哪儿涌现出强烈的恨意,证明王匡所说其来有自,心砰砰地跳,有种即将要跳出战壕发起冲锋的紧张。
“儿子忘了从哪儿听说来的,总之是说母亲全家从前都信一种什么神,那神为普通人所不知,有独特之处,以前听过就算了,这次因为那异人的说法突然想起来,所以问问母亲。”
吕氏情绪激动,呼吸急促,脸色变了又变,终于镇定下来。
“说给你听也没关系,是一种由西方波斯流入中土的教派,自然比不上别的教派那么信众众多,但……也不少,红巾军最初就起于这个教派,以后才有大宋,才有大明。”
朱允熥看得出吕氏心中惊慌已极,回答自己的话表面上看没什么问题,照字面上猜不就是明初许多人信仰过但后来脱离者众的摩尼教——如果真是摩尼教,大方说出来就是了,干嘛那么慌?
答案只有一个,她一家曾经信仰的教派比摩尼教更小,更秘密得多。
“母亲现在还在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