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梦回咸阳宫,这次我定不会犯错
旌旗如城,刀剑如郭,人如虎。
秦舞阳脚下趔趄了下,几乎跌倒,幸好手中的地图匣子没落,赶紧稳住。
前面一步的荆轲觉察到,狠狠瞪了一眼他,没说话。
昨晚上蒙嘉对他两人最后一句告诫的话语是,入宫不要交谈,秦人会担心你们欲行什么不轨之事。
一大早由驿馆出来登车入宫,坐一起走一起,荆轲跟秦舞阳再没说过一句话。
秦舞阳脚下趔趄的原因是前一刻他还坐在大明皇宫一间屋子里,跟一个不那么讨厌的家伙对坐交谈,下一刻忽然置身在还才十七岁躯壳里,走在咸阳宫台阶上。
这台阶陡啊,要是摔倒,匣子脱手滚落下去,匣子一定打开,地图展开,匕首现出,后世也就没有图穷匕见这个成语。
秦舞阳心砰砰跳起来,那种万众瞩目感到的威压回到身上。
这不是梦,而是真实。
这就好像昨晚上自己没睡好,早上起来恍恍惚惚,刚刚忽然走着打了个盹儿,梦见自己不复是前来咸阳宫行刺秦王的燕国副使秦舞阳,而是千多年后一个名曰大明的朝代皇宫里打杂的小厮,这小厮浑浑噩噩,没经历过什么,但知道千多年前荆轲刺秦王的故事。
短梦毫不拖泥带水的醒来,回到此刻当下,秦舞阳捧着地图匣子走在正使荆轲的身后。
荆轲前面还有一位秦宫宦官,早上他到驿馆接引荆轲和自己;自己之后百步之内都无人。
百步之外,则有无数身着各样服色的秦国甲士,卫士,官吏阵列以待,无数的旗帜猎猎作响。
三人行在长而陡的台阶上,秦王嬴政在台阶尽头的咸阳宫等着他们。
等着他们献上樊将军头和燕国疆域全图。
那个梦境里的自己知道,刺秦已败,而自己——尽管来时已预备好了必死,死得尤其不光彩,甚至整个行动就是被自己拖累。
秦舞阳咬紧牙关,对抗满目的炫光,那是来自秦人盔甲,兵器,旗帜、宫殿的瓦片,墙壁,梁柱,甚至秦人万万千千的目光在和煦春日下的反光,让他胆战心惊,恨不能闭上眼。
刺秦必败,那个梦见成为他的打杂小厮本身就说明了这一点。
秦舞阳记得接下来整个过程,自己在咸阳宫殿前吓得惊慌失措,脚步迈不开,荆轲随机应变,自嘲副使见识浅薄,被大王威仪吓坏,只好他一个人前往嬴政面前,图穷匕见,秦王绕柱,最终荆轲被秦王斩于剑下,而自己,旋即被秦人的甲士乱刀砍死。
这过程包含了太多令人扼腕叹息的地方,好像稍微努点力,运气好一点,就可以刺杀成功。
真的就只差那么一点点。
要是自己没被秦宫里的气势所吓倒,这样走到嬴政近前的人就是两人,而不是一人。
要是荆轲再当机立断些,在抓住嬴政袖子的时候就一刀刺出去。
要是……
他们走到台阶尽头,咸阳宫的殿门口,宦官停下转身冲荆轲做个在此等候的手势,一个
人跨过门槛往殿里去。
秦舞阳和荆轲各往对方凑近半步,左右无人,这是两个人可以最后说话的时刻。
秦人疑就疑他们的吧,这时候来不及改变什么了。
荆轲轻轻叹息,关切地打量秦舞阳。
“小子,害怕不?”
果然,这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秦舞阳记得梦里的那个经历过刺秦的自己此刻没说话,狠狠瞪了荆轲一眼作为回应。
“怕。”
荆轲嘴角上翘。
“怕就对了。”
说完头转过去,不再说话。
秦舞阳砰砰跳的心忽然平静下来,沉稳有力,怕就对了。
重点不是怕,是对了。
先前自己不服这人,以为他浪得虚名,太子丹不过是受蒙蔽才重金延聘这外邦人来执行这于燕国生死攸关的任务,但在刚刚梦里的记忆里自己分明看到他急智果决,血战到底的。
秦舞阳的呼吸也稳定下来,肌理松弛,感觉到了那股体内可以自由调动的气。
气,就是调度全身上下每块肌肉急促收缩的意,在最恰当的角度做出最恰当的一击。
几个秦国甲士由大殿两边朝他们走来,倒是空着手,示意两人张开双手双脚。
荆轲仍提着装樊将军头颅的匣子,手臂双足张开,讪笑着应对。
“由驿馆出来时已经查过了,没兵器,没兵器。”
秦舞阳稍微有点儿慌张,淬毒的匕首在自己手里呢,虽然藏在地图卷里,装在匣子里。
他背上被秦兵狠狠推了一把,匣子又几乎脱手,忙抓紧。
“不急,不急。”
他忙不迭地说,赶紧张开双腿站成个马步,双手举起,两手同时捧住匣子,匣子倒反而稳当了。
两个秦国甲士围着荆轲,前后上下隔着衣服摸了个遍,荆轲笑嘻嘻地神态自若。
秦舞阳那种紧张压迫的感觉又上来,当一个秦国甲士由屁股后往前掏的时候,异样的感觉他几乎跳起来,脸忍不住沉下来。
要是在燕地,你此刻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嘴唇紧闭,唯恐这句心里话脱口而出。
另一个秦国甲士在他上身摸,末了也在他小腹下抓了一把,嘴里还不清不楚的嘀咕了句什么。
秦舞阳都忘了上回在咸阳宫前被秦国甲士搜身时什么感觉,唯一的可能性是上次在这儿他已经麻了,同样的秦人动作,他根本觉不到。
秦国甲士显然被交代过,不查荆轲手上盛着人头的匣子,也不查秦舞阳手上装着地图的匣子,只查两人身上有没有夹带,此时是初春,两人穿得不厚,摸索一遍便验身完毕。
再等一会儿,咸阳宫殿里有人大声宣唱。
——传燕国使者进殿觐见。
刚刚进去禀报的宦官这时候出来,仍是刚刚接引的位置,引着荆轲同秦舞阳一同进殿。
殿内灯火通明,弥散浓重的松油烟味,熏得秦舞阳几乎睁不开眼,只看得见整个咸阳宫巍峨广大,像一座小山。
几百上千名甲士披坚持锐,分布在最外一圈,个个龙精虎猛,杀气腾腾。
几十上百个大臣按班分列在中圈左右,最近的位置距离中心的秦王也少说有三十步。
最中间的自然便是秦王宝座,坐着秦王嬴政,旁边有两位近臣,一个坐在嬴政身旁,一个正走动。
现场的情景同预备刺杀行动时由燕国间谍送回来的描绘如出一辙。
“燕国的使节,上前来。”
遥远的声音传来,在近处被重复一遍,听得清清楚楚。
荆轲在前,往中央陛台位置走去。
秦舞阳跟在后面,不知紧张还是殿里白天点着的火烛释放出的烟味熏得他脸红心跳,头重脚轻。
更要命的是,适才在咸阳宫外固然甲士更多,但相距甚远,俾无大碍;但在殿内秦舞阳感受到了近旁的万千注视,个个凶神恶煞,仿佛就等自己稍有行差踏错便群起而攻。
越往前,秦舞阳觉得头越往下沉,仿佛要一头栽倒似的。
大约就是这个位置吧,刚梦见的那个自己记得的刺秦情景当中,自己惊慌失措,前进不得;但自己不自在归不自在,明明还能往前走,可见那只是个担心罢了,并不是真的。
很快两人越过秦国大臣们站的位置,秦舞阳身上压迫感陡然一轻。
已经在三十步内了,自己跟荆轲一起,对上嬴政已是以二敌一,嬴政身边两位近臣,都没有兵器,看上去也文弱不堪。
哪怕现在就发动,胜算也在自己这边,秦舞阳想到。
“燕国的使者,站住。”
一个威严的声音由中央陛台那儿传来,应该就是秦王嬴政本人。
荆轲和秦舞阳都停下。
千山万水跋涉都过来了,不在意这最后二十来步。
“正使过来就好了,副使留在原地。”
陛台那人接着吩咐。
荆轲脚下不动,身体微微前倾。
“陛下,燕国要献给大王的礼物有两件,一人过去双手各持一件,太过怠慢,把礼物的尊贵降低了。”
陛台上的人稍微思量一下。
“不妨,你一并送上来,有件东西本来也说不上尊贵。”
荆轲回身望向秦舞阳,眼中焦灼得像两团火在烧。
秦舞阳牢记着不可交谈的告诫,也切切得看着荆轲,只盼荆轲明白自己的意思。
这里距离陛台上大约只有二十五六步,都到这里了还装什么装,一个疾冲也就上去,外面的甲士要通过两处台阶上来,算步数怕不有百步,就算这些大臣忠勇敢于上台勤王,步数也至少落后己方二三十步。
何况按秦制他们根本不敢。
荆轲轻轻摇头,由秦舞阳手中取过地图匣子,连同他手上提着的那个,慨然往前走去。
望着荆轲背影,秦舞阳此前的恍惚忽然烟消云散,一下子记起了自己何以恍惚。
恍惚是因为自己还以为做了个梦,其实不是梦,是眼前情景已经发生过,自己死在这一幕的末尾,千多年后有人复活了自己,同时又给自己一个将眼前情景重来一遍的机会,救回自己丢掉的尊严,以及——
自己没在咸阳宫里害怕得崩溃,拖累荆轲,算是完成了任务,可这接下来,怎么还和记得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