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till death do us Part”
时间仿佛就在此刻停顿。
那因为严重失血而变得模糊不清的视野之中,由人类的晶状体投射至大脑神经之中、再经由这世上最为精妙的思想机器转化而来的画面,是泛着黑色边缘和无数虚影、以至于仿佛身处幻觉之中的迷幻世界。
那无数交杂于视网膜之上的彩色斑点、不断游动的金色星星、扭曲有如触须和长蛇的光带、黑色太阳黑子一般的发光黑点,充塞于青年勇者的整个视野之中。
但那溅射至胸襟铠甲之上的、喷溅到苍白面庞上的,带着点点热度的液体,正是自己所爱之人那鲜活身体之中流淌的血。
宛如梦魇之中钻出的带刺长舌——姑且称之为长舌的东西,前端有着锋利的、宛如人类牙齿构造一般的上下两片的颌骨,平钝利齿贯穿了百足铠甲和衣物,自少女的后心贯入、然后从前胸穿出,血液喷溅至只有一步之遥的黑甲勇者脸上。
不比刀剑穿心、锐利的刀剑平滑切口甚至不会裂开,这样仿佛某种地狱之中活过来的怪物啃噬的伤口根本无法缝合,足以摧毁任何人类的战斗意志,夺走一切存续于身体之中的力量,这是肉体的脆弱天性所在,依靠意志无法弥补。
但那坚固、锋利的剑刃之笼,却接下了长舌的啃噬。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这个瞬间变得缓慢无比。
灰烬的飞扬、血液的飞溅、乃至于米莎·阿斯塔尔脸上那尚且带着错愕和一点决意的表情,都在法雷尔的脑中无休止的拉长。
但也终究只是这一个瞬间而已——人类的大脑能够在生死攸关的片刻之间,动用超出其神经节处理极限的速度,将视觉所接收到的信息近乎无限的拉长因为在人体的神经之中,存在着不可思议的速度。
闪电有多快?
虽然常常与光并列,被称之为电光石火,但其实闪电的速度还远远不及光速——那么,究竟有多快?
答案是四百米以上每秒。
大于音速,却又小于光速。
而人类的神经节之中,存在着以百米每秒的速度飞驰的生物电流——四分之一的雷霆天威,就奔驰在脆弱不堪的生物质之中。
而此时此刻,在那混沌不堪的大脑之中,思维之电流,正以千米每秒的十倍极速飞驰而来。
刘建设很讨厌李嘉图·m·路的故事的结局。
尽管在这个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现实世界之中,并不是每一次的分别都能迎来重逢,也不是每一次的分别都会给你准备的时间,那种刻骨铭心的、牢牢记载在神经海之中最深处的分离,终究只是虚妄之中的少数。
或许这只是在某次考试的最后,收卷的老师敲醒了因为题目完全不会而睡过整场考试、连草稿纸都被口水湿透的你,抬起头来睡眼惺忪的你看到了前排的女生,她颇为嫌弃的抽了一张纸给你,让你把口水擦擦,自己去操场边的开水房打水。
或许是在某次公司聚餐的终局,已经找好下家准备年后就跳槽的你碰到了在楼梯间提着高跟鞋的同事,她苦笑着表示自己的鞋跟断了只得打赤脚回家,喝得迷迷糊糊你大手一挥表示要背她回家,人家却表示男友就在楼下,彼此道别。
或许是在某次盛夏的商场之中,你们为了打发无聊的电影时间,跑到剧场边缘大门处的楼梯上,小声的聊着天,吐槽着最近遇到的种种奇葩人事,摇着已经没有多少可乐的冰块杯子,屏幕上那个烂片权当是背景音乐罢了。
又或者,就像是那个君临天下的黑皇帝李嘉图·m·路那样,把心爱的女孩送上了车,那么信任他、依赖他、明知道他是在撒谎却也完全不在乎的女孩,那个会用聊天软件的定位一点点的在完全陌生的钢铁都市之中找过来的女孩,那个天真到相信在异国处处都是开着花的树的女孩,黑皇帝亲手把她送上了私家的汽车,目送着她走向献祭的祭坛。
哪怕是他获得了能够匹敌白色皇帝的力量又怎么样?
你可以单手开着玛莎拉蒂开枪打爆超级混血种所蜕变成的鬼、你可以轻而易举的用手机黑进一个超级计算机的机房、你能够只靠语言就命令一个生物不要死亡——但在红井之中,怀抱着那干枯腐朽、宛如僵尸的少女尸体的你,又能够令她活过来吗?
谁也没有意识到,在那个看似最为平常、最为普通的时刻,就是两个人之间最后的时光。
跨过那个瞬间,就再也不会相会。
就如同两条交叉的直线,越过那个点之后的一切,都只是渐行渐远,都只是天人永别。
刘建设讨厌这样的结局,他希望看到的是黑皇帝开着他那辆红色的豪华跑车、狼狈的、还是那副扶不起来的衰仔样子的撞开黑色私家车的车门,一枪把那个带着公卿面具的老东西打飞出去,抢回那个顶着黄色橡皮鸭子的女孩——
谁管你剧情合不合理啊!
我就是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但在这无限拉长的、近乎于无限的视野之中,任凭你接不接受,事实就已经发生。
尽管超乎常人十倍的神经电流,将这个瞬间凝固在了近乎无限的瞬间之中,令得大脑思维能够百倍的提升,但真实世界的时间绝没有停滞,不过是逃避已经发生的现实而超载的神经所欺骗意志的把戏罢了。
即便是这个无限的瞬间,也会在下一个瞬间到来之时,化为乌有。
因为以人类之脆弱思维、落后肉体,是决计不可能承载住无限量的运转这样被称之为【子弹时间】亦或者【刹那芳华】的状态的。
身穿传说之中的武器黑铠甲,有着能够施展出一切对手的能力的特殊能力,学会了种种自己都不敢想象的厉害武术,有着强大的伙伴们帮助,甚至连死去的伙伴都能够帮助自己,以区区一次觉醒的层次战胜三次觉醒、甚至近乎四次觉醒的敌人,达成神话时代也未必有人能够重现的传奇——
我很强大、我很厉害
但是
现实给你的,就只是冰冷无情的嘲笑。
那穿透米莎胸膛而飞出的长舌,就是最为沉默、无情、冷酷的回应。
即便你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在名为命运和现实之物面前,在生死之前,你也依旧不过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小鬼罢了。
在你父母坠机的时候你什么都做不了、在你伙伴重病而死的时候你什么都做不了、在兰斯死在你眼前的时候你什么都做不了、在凯夫拉摧枯拉朽的击败你们的时候你什么都做不了、哪怕是在这个现在!
你最爱的人就死在你的面前,你又能做些什么?
除了眼睁睁的看着之外、你还能做些什么?
谁能帮你?
你这可悲的小鬼!
——要求助于萨尔拉斯吗?
是啊,你可以高呼萨尔拉斯的名字,若是那个钢铁一般的巨人勇者来到这里,必定可以用他那超乎想象的庞大力量扯住长舌、必定可以用他那为了拯救伙伴而诞生的【神之手】阻挡住巨怪的进攻,有着那面坚强刚硬宛如城塞一般难攻不落的超级盾牌在此,米莎绝对不会被巨舌打伤,她一定能够安全的走出这地下的黑暗极渊世界!
可是,萨尔拉斯无法回答你!
他并不在此,你这软弱的小鬼!
——要求助于贝洛狄特吗?
是啊,你可以高呼贝洛狄特的名字,若是那个虽然沉默但却格外重视伙伴的弓手来到这里,必定能够用他那一次次创造奇迹的箭矢击坠飞行而来的长舌,必定可以用他那独特的眼睛提前发现攻击,有着那能够创造出冰霜风暴的奇幻之弓在此处,米莎绝对不会被巨舌打伤,她说不得还能够反击那头巨怪把它击坠!
可是,贝洛狄特也无法回应你。
因为他也不在此处啊,你这短视的小鬼。
——要求助于菲斯特吗?
是啊,就算她向来表现得就像是个没有半点脑子的莽夫,一点都不懂得什么叫借力打力连消带打之类的战术,但她的战斗能力毋庸置疑,这些看似恐怖的怪物根本无法抵挡她狼血之剑掀起的剑刃风暴,就算是这种巨怪也难不倒厉害的红发勇者,她可以轻松的跳上这东西的背部,把那根长舌连根扯出来砍掉!
但是,菲斯特也无法回应你。
因为她更是不在此处,你这懦弱的小鬼。
——要求助于那兵法娴熟、手段冷酷、作为队友时极有安全感的索菲娅吗?指望着她能够用那银色的铁拳、运用那看似没什么意义的种种魔弹的组合,打出一套漂亮至极的组合技,然后赢得这场战斗给你瞧瞧钢铁领袖的战士?
——要求助于那看似慵懒、其实聪颖过人,战斗之时一鸣惊人的花咲太郎吗?指望着他能够用那可以掀起火焰龙卷风暴的恐怖神器,隔着铁笼就把这些不知所谓的怪物全部焚化、烧成灰白色的骨灰吹走到极渊之中?
——要求助于那些有德有能、各个身怀绝技,能够在此时救下你眼前之人的人吗?
痛苦、绝望、抑郁的污秽扭曲之念头,如同幻听一般萦绕在黑甲勇者的耳畔。
那是一种黑暗无边的压抑。
无法抑制、没有穷尽、不可理解、难以探究的压抑。
仿佛在这洞穴之中的一切一切诞生之前、在第一个原子发生反应之前、在天穹之上的所有星辰诞生之前,这压抑就已经在混沌一片的苍茫虚无之海中无声的缓缓流淌了。万亿个万亿年之前的过去、万亿个万亿年之后的未来,无数的世界诞生过、无数的生命消逝过,然而即便是最为灼热的恒星,它的灼烧也沉浸在这压抑的黑暗潮水之中,它平等的、慈悲的流淌过每一个有情众生的大脑、剥离那些盲目的自大与骄傲、粉碎那些自欺欺人的幸福与快乐,让那些悲哀的受到折磨的众生得以观瞧到最为真实的一切——一切一切,不过是一堆被黑暗之压抑一触即溃的灰烬团块而已。
就如同眼前即将逝去的生命一样。
——我、不能
——把她
在那足以灼干寻常人类大脑之中流淌的一切液体,把脑浆变为硬块的恐怖思维运转速度之中,一切的停顿忽的回到了最初的样子,时间应当如此流逝的样子。
大量失血、严重脑震荡、以太枯竭、体力耗尽、肺部、心室等多处内脏开放性创伤,多处骨折及大量组织缺失
在这样足够夺走生命的严重伤势之下,黑甲的勇者突破了自己的极限。
一只被包裹在黑色铠甲之中的手穿破了剑刃所构成的牢笼,不惜把自己的手塞入那狰狞恐怖的长舌顶端的獠牙大嘴之中,死死的抓住了那下颌之中的某团组织,这能够轻易穿透人体、卷起上千公斤血肉组织的长舌,竟然被这只手死死抓住,一时之间不得缩回。
“把她还给我!!!”
谁也不知道伤重至此的法雷尔哪里来的这样的力量——或许,这就是车祸之中以脆弱身躯推开车厢的母亲、或是地震之中撑起数吨重物的父亲那样的力量吧。
人类脆弱的身躯,终究蕴藏着能够惊骇怪物的力量。
米莎面上露出错愕的神色来。
在方才那仓促之间,她所能做出的反应实在不多——即便是从虹彩之光晕中取回了一部分的记忆,但如此环境之下,如此疲惫之身能够做出怎样的反应,实在是并不乐观。法雷尔数度陷入以太完全枯竭的状况之中,米莎的身体又能够好到哪里去?
不过是依靠着两人之间的相互扶持,艰难求生罢了。
在那黑色长舌袭来的短短片刻,这两次重生的少女做出了自己最后的选择。
又或者说,那是一种近乎于本能的选择。
这个软弱的、善良的、缺乏爱和信任感的少年
又或者说,这个有着许多小秘密的同伴
还是说,这个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离不开的爱人?
长舌穿胸之下,是足以令任何钢铁意志的战士失去一切斗志的痛苦。
那根危险的舌头撕开了背后的盔甲、钻透了自己的皮肉,剧烈的痛苦甚至都来不及传达到大脑之中,血就已经从前胸喷涌了出来
哪怕是钻心之痛,也不过是这个程度了。
但这看似柔弱的少女,却依旧咬死了牙关,咬破了嘴唇,死死的握紧着自己的右手,维持着能力的运转,不断的从那喷溅到法雷尔身上的血液之中锻造出无数不会伤害到他的利刃来,把黑甲的勇者牢牢的保护在剑笼之中。
这并不是能够用激素之类的物理法则来解释的奇迹。
这只能够用精神来解读
所谓【爱】来解读而已。
她的面上还残留着陡然遭遇如此袭击的惊愕、被穿胸而过的如此恐怖痛苦所折磨的扭曲,纤细的手指发白到近乎痉挛、好看的眉头紧紧的锁在一处,咬破的嘴唇深深的嵌着牙齿,但那双眼之中、那瞳孔之底,有的还是决意。
即便是法雷尔如此爆发、恐怕自己也难以活命
但看到他爆发出不知何处来的这样的力量,垂死弥留、只以这么一点点的神智维持着能力的少女,那紧锁的眉头却忽的慢慢松解来开。
甚至于,在那眉间,还能看到一点点无奈、一点点意味莫名的苦涩笑意。
我好想开口,哪怕是只是和你说一两句道别的话
我好想伸出手来,哪怕只是再摸一摸你的脸
我还有很多事想和你做、很多话想和你说、多到要用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一千年来也不够、法雷尔
但
少女的眉头,一点点的松解开来,不再有那受到肉身折磨的痛苦,只是些许稍带无奈、微微苦涩的笑意和舒张,再是如何的痛楚与遗憾,也难以在这油尽灯枯的将死之人身上显露出来了。
“还给我”
那双目已经含泪的少年,此刻只能强撑一口莫名血勇,死死扯住长舌,嘴里喃喃着这一句话,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再也没有多余的念头。
而那长舌的主人,已经发出了恼怒的嘶吼之声。
恐怖的力量传达到长舌之上,法雷尔身上的刀剑牢笼也被生生扯得开始破碎、节节断裂的刀剑崩飞出来,眼看着维持这个局势、就是两人都被扯下深渊的结局。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黑暗我也认了、疯癫我也认了
——给我力量、求求你了、只要能救她
他眼睁睁的看着,那少女忽的露出一个苍白憔悴的笑容来。
尽管出不了声,但少女的口型依旧慢慢的变化着。
【没关系的。】
无数刀剑,自长舌之中爆发而出,将那透过少女胸口、被法雷尔死死抓住的顶端生生切落下来、而这宛如双方拔河一般的局面一旦从中断开,那带有倒刺的长舌就带着少女的纤弱身体,如同风中飘絮一般,落回极渊之中。
“【黑暗篡夺】、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那潜藏于勇者心底最大的秘密、其黑铠甲的真正【名字】,在这个最后的绝境之中,祈求着奇迹的降临。
如同多年以前,他在那间出租屋内所看到的漫画之中的绝望男主角的独白一般。
奇迹,快出现奇迹
你的力量一定能够救下米莎
她会微笑着对我说
“法雷尔、真是多亏你了”
要是这样我我就算把所有都奉献给你这黑暗的东西也无所谓了
所以奇迹快发生吧
奇迹发生吧
奇迹发生吧
奇迹啊
那红白二色的身影,在混沌的视野之中,一点点、一寸寸的消失于黑暗之中。
没有奇迹发生、也没有天使降临。
只有一个小小的、被臂甲之上的倒钩所勾下的挂饰,一个如同黄铜制成的小书本一样的魔法道具,叮当一声跌落在地上。
在法雷尔绝望的痛哭咆哮之中、在那涕泪俱下的绝望哀嚎之中、宛如离群野兽将死的绝望咆哮之中,那魔法道具咔哒咔哒的响了。
预先录制在里面的声音,被这魔法道具忠实的再现了出来。
在这并无希望的绝望极渊之中,少女的声音回响着。
咔哒。
“抱歉”
“法雷尔,明明现在你就在我身边,离我这么近,我却没有对醒着的你说这些话”
“我什么都看不到,也许我们是被什么掩埋了”
咔哒。
——这是在两人坠入地底、为土石所掩埋的时候,米莎所留下的录音吧。也许那时,她以为自己命不久矣
咔哒。
“我以为我平凡到死亡离我很远”
“至少远到和你白头了一生”
“而不是死在相识后的一年里”
“看完在备忘录里的山川湖海日升日落”
“我觉得我们大概需要一场婚礼”
“一场属于我们的婚礼”
“仅此而已”
咔哒。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觉得最甜蜜的事情就是”
“把脸埋进你怀里”
“闻着你身上独有的味道”
“就这样抱着你”
“就这样被你抱着”
“戳戳你的脸”
“再逗逗你”
“所有的疲惫就全散了”
“这种感觉真的太神奇了”
“大概”
“喜欢一个人时就是这样吧”
咔哒。
“也许”
“你觉得我们之间的小动作幼稚”
“但是和你相爱,是我做过的最容易的事。”
咔哒。
“你其实不叫法雷尔吧?”
“有一点点遗憾、没能知道你的真正名字”
“不过,阿斯塔尔这个姓氏,很帅气的吧?”
“嘿嘿”
咔哒。
咔哒。
“没关系的,法雷尔。”
“下一次”
“我还是愿意和你共度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