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明神
碎石尘土掩埋之中,少女睁开了双眼。
眼前黑暗一片,什么都没有——但在适应了这个黑暗之后,人类的眼睛自然就会调整自己的观察范围,从而适应这个环境,使得自己能够在黑暗之中视物。
身上传来的重量和触感,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是某种枯死的藤蔓植物,因为其轮廓与手感仿佛僵死的蟒蛇或者枯死的树藤,应该是随着自己坠落下来的时候一并坠落的。几片木板虽然已经破碎,但还能够猜想到这是马车的残骸,这些残骸和藤蔓纠缠在一起,支起了一个小小的空间,使得那些石块、树木的碎片没有完全掩盖住自己,留出了可供呼吸的空间。
米莎试探着去推动,但受伤的手臂一来没什么力气,二来在这种姿势和狭窄的地形里,也根本用不出力气来,推了一下发觉这些东西还有垮塌的风险,也就停手了。
自己正趴在什么东西上面
那略带一点柔软的触感,立刻就让米莎明白了这是什么。
她正被法雷尔搂在怀中,身着黑铠甲的男人用自己当做垫子缓冲了少女所受到的冲击,使得少女能够更快的醒来,但自己却仍在昏迷之中,借着其胸口处那微微发亮的黑红色旋涡孔洞,米莎还能看到这男人即便在昏迷之中,也伸着一只手,用自己的铠甲和手臂撑起一个三角形的空间来。
那脸在黑暗之中看不清,但男人的呼吸吹拂在少女脸上,才算是让少女放下心来,至少他的呼吸还相当有力,不像是行将就木的垂死之人。只是在这个姿势和狭窄空间里,少女也没法挣脱现在的困境,只得依然蜷缩在这小小的空间之中,积攒着力气。
她用力的摩擦了一下自己小臂护甲的手腕处。
在打造这具百足铠甲的时候,她委托工匠在这铠甲的小臂部分嵌入一小块晶体——这是某种拥有放射性的天然矿石,虽然散发出的荧光只能够说是异常黯淡,勉强算作是有光亮的程度,但好在它无需任何能源,永久常亮能维持几年,要在这种极端环境下用也足够了。
随着一片黑色的树胶被磨破,内里的黯淡绿色荧光散发出来,照亮了这个小小的空间。
法雷尔的脸在那荧光之下,显得有些痛苦。他紧紧的锁住自己的眉头,几乎挤出了一个“川”字,眼角都拉起了皱纹,显得异常纠结紧张,牙齿咬住下唇,看上去要么就是在忍受内脏的痛苦,要么就是正陷入深层次的梦魇之中。
少女轻轻的伸出手,用指腹在那紧锁的眉头之上抚摸着,像是要把这皱纹抚平一般。
在这只有微弱荧光照亮的狭窄空间之中,连虫蚁的鸣叫也听不到的寂静之中,少女慢慢的抚平那些皱纹,慢慢的擦去面上的血渍,一时之间,紧绷的精神也得以放松下来,甚至于将思绪飘到了更远的地方。
米莎·阿斯塔尔。
这是个并不契合其外表的名字——诚然,她有着近乎于混血的外表,那面容看上去姣好柔美,充满内敛的静谧之美,但其来到这世界之时所身着的仿佛大正样式的巫女服的衣物,以及在战斗之中一点点展现出来的剑术,却又与这个名字相差甚远。
与法雷尔在一起时,法雷尔常常会提到在他的故乡,在那个现代都市的社会之中所发生的一些事情,因为米莎与贝洛是从与其相近的世界而来的缘故,天然的法雷尔就会更为亲近一些,找到一些双方都可以理解的话题。
只是,法雷尔所说到的那些摩天大楼之间的霓虹灯、奔流于网络世界之中的数据、横行于星球大气之中的讯号波段,对于米莎·阿斯塔尔来说,其实都已经是仿佛隔世一般无法探究的事情了。那些虽然潜藏于自己的记忆之中,但已经是不知道多久以前的过去,即便能够理解,却始终难以共情。
这是她最大的秘密。
因为米莎·阿斯塔尔,并非是从【现代世界】来到【阿卡迪亚】的人。
法雷尔在和她聊天时,曾提起过因为现代社会的压力过大、节奏太快,无数跟不上时代浪潮、或是无法适应如此日新月异的世界、如此赤裸的堕落下去的社会道德的时候,选择了逃避,因此,一种名为【异世界转生】的文学体裁开始风靡世间。
这早已被创造出来的文学体裁在这个时代变得惊人的受欢迎,作品创作的数量与速度都远超过去数十年的总和,这种并无什么特殊才能的普通人,在一次意外之中逃离了自己原本所在的那个痛苦的黑暗世界,来到异世界之后凭借着自己超出时代的认知和天赋,在异世界获得成就的故事,变得异常受欢迎。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类故事的本质正是因为现实过于残酷。
他们无法获得本该在自己年龄段、在自己人生之中获得的东西——与同龄人的纯粹爱情、与同伴心灵相交的信任、面对挑战携手共赢的勇气,这些在现代社会之中已经完全绝迹的、但对于人类来说乃是最基本的、最理所应当的幸福的美好事物,在异世界之中才能取得。
尽管严格来说,法雷尔本人就是所谓【异世界转生】的主人公,所有异界勇者都是如此。
但米莎·阿斯塔尔是不同的。
她本就是已经死去过一次的人——她本就是已经进行过了【异世界转生】的人。
在她自己所已经很难回忆起来的最初的过去,作为学生亦或者是作为自由职业者的少女,无趣的、一眼就能够看到数十年之后的未来轨迹的生活着,按部就班的摄取营养、按部就班的进行无意义的虚伪交际、按部就班的进行工作。
这并非是人生,这只不过是【活着】而已。
然后,在某一天的凌晨,一场她自己已经无法回忆起来的事故,将少女的生命夺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如同被准备奉献给神明的祭品一样,被包裹在不知名材质的织物之中,倒吊着悬挂在幽深巨大的厅堂之中,在其视野所能够看到的方向,密密匝匝的悬吊着无数仿佛蚕茧一般的结构,使得这里看上去有如蜘蛛的巢穴。
而随着新人的到来,那些蚕茧之中的人们,发出了自己的欢迎。
米莎在这里生活了多久?
谁也不记得了。
在这个世界之中,作为肉身的部分被包裹在织物之中,悬吊于穹顶之上,而作为精神的部分则能够自由的活动,彼此交流沟通。在这个世界之中,为了能够唤醒已经陷入沉寂的魔法之风,使得这个渐渐陷入死寂的世界重新苏醒过来,作为精神体的异世界亡者们会被投放至其头顶的那颗星球之中,藉由占据由魔法力量所打造的肉身,探索这已经被迷雾笼罩、充斥着神秘与不详的世界,唤醒星球的生命。
她与仇恨着英雄作为祭品被培育出来的邪教祭品一同作战,与狮子一般雄心勃勃毫无畏惧的异国骑士探索云海、与无法决定自己人生的悲哀的人造英雄一起解放魔法之风、与寻找复活已死之人方法的杀手共同降服飞龙。
在某一天,在某个米莎自己也无法记起来的日子里,她只记得自己坠落下了云端。
然后,在那混沌一片的意识之中,面容冷峻、声音冰冷的女人站在了自己面前,腰间一柄修长弯曲的太刀,绯红色的刀柄与仿佛雷电一般的刃纹,金色护手熠熠生辉。
“你已经死了。”
“那么。”
“要成为我的勇者吗?”
在那七彩斑斓、仿佛无数彩虹正在生灭不定的光晕之中,少女哭泣着、少女挣扎着。
因为她所期望的人生,又一次的被剥夺了。
她所希望获得的、并不是一事无成的惨淡的活着的人生,又一次的消失在了她的眼前,这世界留给她了友情、亲情和勇气,又冰冷无情的将其剥夺而走,再一次的将其丢到了这个死后抉择的世界之中。
在那七彩斑斓的虹光之中,少女哭泣着、少女崩溃着、少女绝望着。
直到她连眼泪也不再流淌、直到她连哀嚎也不再发出、直到她连啜泣都不再动作。
虹光之中,一个声音、一个念头,被传递给了她。
只是倾听、只是感知,就能够觉察到说出此话、发出此念头的人的疲惫不堪、那并非肉体之疲惫,而是自灵魂层面的劳累崩溃,衰败腐朽阴郁的灵魂之中,努力发出了安慰的话语。
“所谓的人生,就像是背着重物,走在一条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道路上。”
“欢笑的人,哭泣的人,想见的人”
“已经见不到的人。”
在哀伤悲戚之中,那疲敝衰朽的声音轻轻的说道。
“即便如此,也要继续走下去。”
“今天也”
“继续所谓的人生。”
“lif goes on”
少女的手握上刀柄的瞬间,那些记忆就如同潮水般汹涌而去。
那些战斗的本能、那些精妙的剑术、那些对敌的策略,全都如同从指缝之中抽走的水流和砂砾一般,只有星星点点能够残留在手指之间,其余的一切都化为乌有消散。
其手中之剑名为【明神切村正】。
阿卡迪亚之神器,皆是在数百年以前,那降临于世界的毁灭一切的第一次浪潮之中,由天才工匠、阿卡迪亚已知最杰出的锻造师【工匠村正】使用无数不知名的材料锻造打制而成,其中倾注了工匠村正的心血,甚至于打造好的当时就会自行飞走寻求最适合的使用者,其名字在打造完毕的当时就已经决定,但这一条令并非没有更改。
明神切村正正是唯一一把以工匠村正之名所命名的传说武器。
它的真正本名早已被人遗忘,而从第五次浪潮以来,其明神切之名,就彰显于大地之上。
斩杀【明神】的利刃。
所谓明神者,正是游弋于星空之中的彩虹之光晕、正是能够扭曲一切时间、破坏一切空间,仿佛佛经之中所言的无上破碎金刚乘一般的不动金身一般的光芒,其被以神明来形容赞颂实在乃是理所应当,扭曲一切规则粉碎一切定理的七彩虹光之魔物,正是被称之为明神之物。
也就是
“尤萨”
那只在勇者与神器之间能够看到的心念空间之中,弥散而出、布满一切所见的彩虹色光晕,正是能够扭曲定理、歪曲规则、玩弄时间与空间的尤萨之光芒。
伴随着米莎·阿斯塔尔一步步的掌握属于明神切村正的力量,那些被尘封在光晕之中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记忆正在一步步回归,那个害怕战斗、渴望和平的少女的内心之中一点点的涌出了曾经的勇武果决,那些铭刻入生命之中的剑术,正以正常情况下所不能够理解的方式透过尤萨之光晕,回归到少女的心底。
米莎·阿斯塔尔意识到了这其中的诡异之处,如果说传说武器乃是工匠村正利用未知材料、未知的高超技术所锻造而出的为了抗衡浪潮、拯救世界的工具,那么为何能够将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甚至并不属于这一次世界的记忆保存在那团虹光之中?
为何在阿卡迪亚之中,在第五次浪潮之前,甚至从未有人听说过明神切村正这柄传说武器,亦没有在书籍之中记载,又是谁将这柄武器的名字改为明神切村正,为何要如此,难道这柄武器只是在对抗第五次浪潮之中最终的魔物尤萨之时起到过作用吗?
她无法对这些问题视而不见,可当每次回想、探索这些事情之时,那异世界的记忆,就会一点点挤入她的脑海之中。
让她一点点一步步的变成另一个人。
但这一次,米莎·阿斯塔尔是不会认输的。
因为在她的身边,在她的灵魂记忆深处之中,有着不能够改变、不能够忘却的东西,有着值得为其让出一片净土、值得为之永远守护的东西。
那是个有时一脸傻乎乎、有时又沉静镇定的少年。
尽管他的外貌、他的肉体都已经是无可辩驳的壮年男子,但那份脆弱柔软、不曾被生活之变故所改变的天真的内心,对于米莎来说就是少年无疑。
不让这份最真挚的爱变质、不让这份最热切的爱变化。
法雷尔
我会成为你所期盼的人的。
少女如此想着,从仍在昏迷状态之中的男人胸前摸索着,拿出了那个自己亲手给他挂上的挂坠——如同一本黄铜所制成的迷你书籍一般的魔法道具,这道具对于战斗来说全无用处,只不过是能够储存下声音,并将其播放出来而已。
嘴唇微微开合。
简短话语,留存于那神秘莫测的魔法能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