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清闲乐
承圣二年,九月。
讨平萧纪之后,萧绎诏王僧辩还镇建康,陈霸先复回京口。陆法和授郢州刺史,王琳改任衡州刺史,诸军各还所镇。
齐主使郭元建治水军二万余人于合肥,谋划占领建康,立湘潭侯萧退为南朝之主。别遣将军邢景远、步大汗萨率众跟进。
以建康的所处位置,同时要面临北面广陵、西面历阳两个进攻方向的压力。
与之相对的京口和姑孰是江左的两处防御要地,拱卫建康门户。
陈霸先探得北齐侵攻意图,急报江陵,萧绎令王僧辩镇守姑孰抵御。
王僧辩还军至姑孰,命婺州刺史侯瑱率精甲三千人,前出筑垒于东关,以待齐师。
陈霸先也精选府内骁勇军士三千人,由胡颖率领前往东关相助。
又得吴郡太守张彪、吴兴太守裴之横相助,诸将合力与郭元建战于东关,大破北齐军,溺死者数以万计。
侯瑱因功,除使持节、镇北将军,给鼓吹一部,增邑二千户。
王僧辩返回建康,陈霸先旋镇京口。
陈昌前往江陵之后,陈霸先任命侄儿陈蒨为吴兴太守,到仲举为郡丞,华皎为都录事,骆牙为将帅,庾持、章昭达为宾客,韩子高年十六为侍者。
宣城劫帅纪机、郝仲等各聚众千余人,侵暴郡境,陈蒨讨平之,升任信武将军,监南徐州,羽翼渐渐丰满。
侯安都仍然随陈霸先镇守京口。
萧摩诃在侯安都麾下,年未弱冠,性好射猎。既无战事,无日不畋游。
十二月,陈昌已经前往江陵一年有余了,和去年底一样,寄来了一封家书。
无非是述说近况,报得平安,以及身在异乡不能归来,甚是思念双亲和故里之意。
等信送到时,估计年关将至,孩儿提前向父母二位拜年。
对了,堂兄陈顼和堂嫂柳敬言的长子出生了,取名陈叔宝。(注1)
信写得不长,陈霸先和章要儿却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
……
承圣二年就这么结束了。
这一年,萧绎稳定了内部,击败了竞争皇位的最大对手,收获颇丰。
然而从天下大势的角度来看,西魏才是最大的赢家。
宇文泰看准时机出兵,同时拥有了关中和巴蜀,此乃秦国扫灭六国之前的局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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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天下大势变成什么样子,已经过去的承圣二年对于侯胜北来说,也是极为丰富而精彩的。
春季万物复苏,他和萧妙淽相处也有半年多了,彼此多少有了些读书之外的话题。软磨硬泡之下,终于成功拉着她外出,去了趟云门山散心。
云门山就在离家三十里外,骑马无需一个时辰就到,是侯胜北和萧摩诃经常狩猎的地方之一。
两人欣赏了云上飞瀑的奇景,宽有三丈的水流,从六十多丈的高处飞流而下,冲入峡谷,如同山上挂了一条白色丝绸。
水花四溅,生成的水雾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萧妙淽拂去几滴飞溅到脸颊上的水珠,彷佛鲜花轻颤,抖落晶莹的露珠。
可惜此花开彼岸,曰曼珠沙华,有花无叶,有叶无花,花叶永不相见,其花语为“生死两隔伤别离”。
萧妙淽知道侯胜北是一番好意,却还是板着脸道:“山间瀑布很是普通,你就带我来看这个?”
话虽然说得淡漠,内心板结的忧郁,却被这美景稍稍冲淡了几分。
侯胜北不明白萧妙淽的真意,他从未出过远门,不知道其他地方是否也有类似的风景。本以为可以让萧妙淽欣赏奇景疏解心结,没想到换来如此冷淡的评价。
少年闻言很是不服气,暗自发誓非得让你看到足以动容的景观。(-)
这就为他下一次的惨痛失败,种下了祸根。
……
新年之后没多久,冼姨又带着冯仆前来相聚。此时陈霸先已有扬州、南徐之地提供补给,无需再数千里运粮北上。冼姨一下子闲了下来,颇有些不适应。
冼姨是个喜动不喜静的性子,以她的活泼性格,对方便是石佛,也难端坐不动。
侯胜北亦忧亦喜,忧的是冼姨来了,自己难逃欺压调侃。喜的是冼姨一通天南地北之下,萧妙淽竟似稍微开朗了些。
冼姨临回去时,盛情相邀众人夏季前往高凉郡看海。萧妙淽居然推辞不掉,答应了同行。
到得入夏,侯胜北兴冲冲地做着远行的准备,高凉郡此去千里,他从未出过如此远门。何况这次阿母、小敦、小秘,还有淽姊都要同行,这可是全家出游的盛事。
侯胜北既兴奋又紧张,身为家中长男,他觉得有责任安排妥当出行事宜。于是前前后后关心每一件准备工作,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把家里僮仆折腾得鸡飞狗跳。
“来人,把淽姊那辆通幰车拉出来。怎么那么多灰,你们平时有没有好好保养啊?”
“这驾牛怎么看起来瘦了,加上精料,好好喂一喂。”
“什么,阿母说不能坐通幰车,违制?你不说我不说,淽姊也不在乎,管他呢。”
“阿母问我,君子慎独作何解?好吧,再另外准备一辆普通的车。”
“给冼姨的礼品准备得怎么样了?要是出了篓子,我要吃苦头的。”
“换洗衣物整理好,把这几本书和棋盘也带上,路途遥远,拿来解闷。”
“阿母和淽姊的梳妆用品也都装车,每日里要用的。”
“怎么,梳妆用品有那么多吗?那把书和棋盘卸下来吧,装不下不带了。”
“虎子呢。难道让她们和小敦小秘一样,在路边随地上厕所吗?这物事倒是起了个雅名,只怕是再改不出更好的名字了。”(注2)
“好好好,知道啦。会把你们的玩具带上的,小敦小秘乖,别闹。”
“啥,还有给冯仆的礼物。你们小小年纪就知道人情往来了啊。”
一通忙乱准备停当,一行人踏上了南下的旅途。
小敦和小秘一开始还能乖乖和侯夫人坐着。行了一段,吵闹着非要坐萧妙淽那辆带蓬蓬的车。
侯夫人好说歹说无效,正要责打,萧妙淽让侯胜北把两個孩子抱到自己车上来。
两个三四岁的小孩如愿坐上了蓬蓬车,好奇地东张西望,东摸西摸。
萧妙淽见他们天真,想到侯胜北幼时可能也是这副顽皮模样,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想到幼弟生死不明,一颗心又消沉下去。
侯夫人觉着抱歉,一阵数落孩子,难免牵扯到侯胜北。听着他幼年的趣事糗事,萧妙淽不禁莞尔。
侯胜北则深感无地自容,觉得自己在淽姊面前再无隐秘可言。
就这样行了月余,在冼姨派出的向导指引下,翻过了云雾山、天露山、珠还山,笼罩着神秘面纱的南越地界映入眼帘。
沿途所见,皆是断发纹身,穿着木屐或是光脚之人,多聚邑结寨散居于山川要塞、深林丛竹之中,溪涧冲谷之间。
偶尔有表情凶恶之徒蠢蠢欲动,但是只要向导亮出冼姨的名号,凶徒就立刻作鸟兽散。甚至有的立刻改容相向,献上土产供奉,态度转变之快,看得众人啧啧称奇。
抵达高凉,众人见过太守冯宝,只见他年纪颇长,比冼姨大了十五有余,已是年近五旬,举止稳重有度,和侯胜北心目中的受气包窝囊废的形象大不一样。
冯宝看冼姨的眼神不像夫君看妻子,倒似老父亲看着长不大的调皮女儿,温和怜爱带着些许无可奈何。而侯敦、侯秘和冯仆三个小孩见面,自有一番热闹。
休息一日,洗去旅途风尘之后,冼姨便带着众人游山玩水。
高凉郡东、西、北三面群山环抱,南面是大海。
放眼望去,群山连绵不绝。猛然转身再看,却是碧海晴空,一望无际。
众人都不曾见过海,一幅广阔无垠的蓝色画卷骤然展开眼前,纯白海鸥悠闲飞越其间。
阳光之下,海面如同无数宝石熠熠生辉,与天际连成一线,众人一时间都被这壮观景色震惊了。
几个小孩哪里还忍得住,欢呼一声便要下海玩耍。侯胜北也忍不住跳进水里一阵扑腾,大海与河流不同,暗流涌动间,他很是吃了几口咸水。
浪花轻拍沙滩,轻柔而悠扬,萧妙淽本来只想在海边走走,眺望远方,享受宁静祥和。却被侯胜北等人打水仗溅了一身水,海浪湿了衣裙,紧贴着勾勒出了玲珑身段。
气得她狠狠瞪了侯胜北几眼,一时间不想和他说话。
可是侯胜北死乞白赖地凑了过来,身上沾满海沙,头顶一簇黄绿海藻。见萧妙淽不搭理他,侯胜北在沙滩上躺成一个大字,手脚胡乱滑动间,竟是画出一个展开双翅的蝴蝶模样。
无意间有此效果,启发了他的灵感。于是手印、比心乃至百鸟朝凤、小鸡吃米,沙滩上留下了侯胜北摸爬滚打的种种痕迹。
最后当他把自己下半身埋在沙里及腰,堆砌出鱼尾形状,搔首弄姿摆出人鱼妖娆模样,萧妙淽终于忍俊不禁,嫣然一笑。
……
适逢七夕节乞巧,冼姨准备了彩纸、通草、线绳等材料,编成各种奇巧好看的小玩艺,逗得几个小孩拍手叫好。
又提前将谷种和绿豆放入小盒,用水浸泡使之发芽。待芽长到二寸多长时,用来拜神,称为拜仙禾或拜神菜。
晚上则是焚香点烛,对着星空跪拜,称为“迎仙”。拜仙之后,将五色丝线和连续排列的七孔针,趁着月光连续穿针引线,将线快速全部穿过者,称为“得巧”。
萧妙淽本无心这些游艺,挡不住冼姨劝说,勉力为之一二。
想到自己彼时少女心思,曾经也是天真烂漫,每逢七夕都要乞巧玩耍。
父皇为此还做了一首《七夕穿针欹疑诗》:怜从帐里出,想见夜窗开。针欹疑月暗,缕散恨风来。
萧妙淽想到此处,心中伤疼再次泛起,再也承受不住,匆匆告辞回房歇息。
次日起身推开门,却见侯胜北蹲在院中,拿个脸盆在接露水,已是接了一小盆。
他见了萧妙淽,笑道:“据说这露水乃是牛郎织女相会时的眼泪所化,抹在眼上和手上,可使人眼明手快哩。”
侯胜北指着一旁堆成一堆的鲜花,说道:”泡了一盆七色花水。米兰花、玉兰花、香花草、茉莉花、玫瑰花、康乃馨、大红花,七种我都摘好了。淽姊你拿来梳洗,能去晦气保平安呢。”
“无聊,谁要去晦气了。”
嘴上这么说,拂不过他一番心意,萧妙淽还是取了几滴洒在脸上手上。
她有些分不清对侯胜北的感觉,一开始只是为了找个安身之所,每日完成伴读任务而已。
侯胜北和幼弟萧大圜年纪相若。当初小弟启蒙,就是自己教授的《千字文》。再次拿起这本书的时候,历历往事涌上心头,萧妙淽不禁百感交集,恍若隔世。
建康一日大雪,众子孙入朝觐见,祖父作诗咏雪,二兄萧大心和四兄萧大临同年,都是十岁即能属文,自己更是垂髫幼女,少不经事。祖父命二童各和一首,援笔立成。(注3)
这般盛况,已如风卷流云化缕烟。当年在场的祖父兄弟,大多成了黄泉之下不归人。
只有小弟在台城陷落前,父皇将他托咐给七叔湘东王萧绎,剪下头发与指甲寄了过去,意示骨肉血亲,望多看顾。(注4)
希望他逃去江陵,能脱得性命罢。
至于眼前此人,自己虽把他当作小弟看待,然而跳脱活泼之处,远胜宫廷出身循规蹈矩的幼弟,渐渐地感染影响起自己的情绪。
唉,我自心如死灰,且由他去。
……
游山玩水几日,又见街上热闹非凡,一群群人挑着担子,堵得太守府门前水泄不通。
冼姨下令大开府门,所有人把担子全部集中,放到后花园里,不要堆在府衙前堂,阻碍了政务。
众人欢喜答应,吆喝着把担子挑进了太守府。
侯胜北不解,难道是收租吗?怎么这些人交个租子也如此开心。
“冼姨,这是作甚?”
“做担。”
“啥?”
“就是你冼姨我三十有一,按规矩收礼的日子。”
冼姨有点不耐烦:“本来自家人送送也就罢了,这一个个的都来凑热闹。人人都送三担,我哪里用得了这许多。”
听冼姨解释才知道,高凉郡的风俗,三十一岁要收取三条担子的礼物,称为”做担”。
一条寓意金银满屋。一条寓意生活甜蜜。还有一条寓意子孙满堂。
“这煎堆炸得金黄,像金饼能理解。点红印馒头甜甜的也好懂。为什么放一对酒壶,就意味着子孙满堂呢?”
侯胜北不解地问道。
冼姨瞪着他,恶狠狠道:“小北你变坏了。”
“我怎么就变坏了?”
“你往自己裤裆里看看,长得像不像个酒壶?”
“啊?”
接到堆成小山一般的担子,冯宝和冼姨安排人手,将煎堆、糖分装好,挨家挨户地分发。这又是几个小孩极为高兴,乐此不疲之事。
此行玩得开心尽兴,和冼姨相约年后再聚,共度上巳佳节。
……
数十年后,每当侯胜北回首往事,回忆起自己人生中最为快乐清闲的日子,总是会浮现承圣二年、三年这两年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