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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死气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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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宝三年进入到了后半。

    尽管这个年号的主人已经不在人世,由于还没有新的年号颁行天下,南朝民众仍然还是习惯继续采用原来的年号——除了蜀中百姓。

    江北的百姓也不高兴,北齐政烦赋重,日子过得还不如南朝之时。

    地方豪杰数次请兵于王僧辩,出于两国通好的大局,王僧辩始终不许。

    七月,再也无法忍受苛政的广陵侨人朱盛、张象等人,谋划袭杀北齐刺史温仲邕。这次他们选择了遣使求援于陈霸先,称已攻克广陵外城。

    陈霸先没有贸然答应,而是征询王僧辩的意见。

    王僧辩认为如果确实已经攻克了外城,木已成舟的话,亟须应援。若是伪报,则无烦进军。

    还没等得及使者回报,陈霸先已经渡江北上,收复失地去了。

    王僧辩赶紧命武州刺史杜崱等前往援助。

    情况果如王僧辩预料的,朱盛计划泄露,根本没能夺城刺杀成功。

    不过陈霸先既然引军到此,当下进兵围了广陵。

    这一围就是一个多月。

    到了九月,北齐遣使来聘,请释广陵之围,并求割让广陵之地。王僧辩针对开出的解围条件是返还广陵、历阳二城。

    双方停战转入交涉,王僧辩联络陈霸先撤回京口,民众随之南渡者万余口。

    战后论功,萧绎承制,授陈霸先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南徐州诸军事、征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南徐州刺史,余并如故。

    诸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等同十七班,征北将军则是二十三班,凡加大,通进一阶。

    文武官职距离顶点,均是一步之遥,陈霸先辛苦戎马半生,终于成为了南朝手握实权,最顶尖的人物之一,麾下也是文臣武将,人才济济。

    跟随陈霸先起兵的诸将,都获得了重重的封赏,一跃成为显贵:

    周文育授通直散骑常侍,改封南移县侯,食邑一千户,任信义太守。

    杜僧明授员外散骑常侍、明威将军、南兗州刺史、进爵临江县侯,食邑五百户,兼晋陵太守。

    胡颖授假节、铁骑将军、罗州刺史、封汉阳县侯,食邑五百户,不久改任豫章内史。

    徐度授通直散骑常侍、宁朔将军、合州刺史、封广德县侯,食邑五百户。

    赵知礼任中书侍郎,封始平县子,食邑三百户。

    陈拟任步兵校尉,曲阿令。

    往日旧交沈恪来投,授府司马;州里同乡沈文阿,授原乡县令,监江阴郡。

    陈霸先开府建牙,除了旧将之外,同时广招人才。

    萧济为明威将军,聘为征北府长史。

    蔡景历聘为征北府中记事参军。

    秦郡吴明彻,父为右军将军,陈霸先也与之结交,收入军中。

    陈霸先这次没有忘记照顾儿子,陈昌拜为长城国世子,出任吴兴太守。派遣陈郡谢哲、济阳蔡景历辅佐郡政,又遣吴郡杜之伟教授经书。

    陈霸先恨不得把数年亏欠的父爱尽数弥补儿子。

    陈昌读书一览便诵,明于义理,剖析如流。见到儿子出息,雅性聪辩明习政事,陈霸先心怀大畅。

    陈昌少年,容貌伟丽,神情秀朗,既像章要儿,又有自己风范,陈霸先更是越看越喜欢。

    然而作为登上高位的代价,萧绎开出了一个条件,要求遣子入侍。

    镇守一方的实权武将交出人质,也是应有之义的惯例。只可惜陈霸先和陈昌父子相聚,未及半年又要分别。

    陈霸先能做的,只有亲自送上儿子一程。

    京口的大江岸边,陈霸先遥望载着陈昌和侄儿陈顼的船只远去,安慰一旁依依不舍,抹泪不已的章要儿:如今局势稳定,要是想念儿子了,可去江陵探望。

    而这又何尝不是他说给自己听的呢?

    谁曾想这一次的分别,父子竟再也没能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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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岭南这边,自从有了萧妙淽伴读,侯胜北投入在课业上的时间大幅提升。

    阿父太了解自己了,他本非顽劣贪玩之人,只是不够十分自觉,没人督促也就得过且过。

    现在每天到了时间,就有人陪着自己静静读书。哪怕彼此不交一语,也不会感觉焦躁烦闷,课业果然大有进益。

    侯胜北读经史、兵法、算经,萧妙淽则读《毛诗》《离骚》《列女传》《贤媛》《女诫》,还喜欢看些佛教经文。

    两人也不搭话,各看各的书。到了时辰,萧妙淽就自行飘然离去。

    只是萧妙淽虽然平时待人接物,一如常人。相处久了,侯胜北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简单来说,他发现萧妙淽和人对话时,并不当对方存在,甚至也不把自我存在当回事,彷佛身处于另外一个世界。

    就像初见之时,自己明明就站在眼前,她却视而不见一样。

    那不是清高孤傲,而是一种不把世间诸相放在心上的淡漠。

    究竟是经历了什么,让一个比自己大五岁的女子,十七岁的花季刚刚绽放,就已经变得枯如槁木呢?

    在相处两個月后,命运的残酷真相,向侯胜北掀开了一角。

    事情是从九月下旬的某日,一次日常对话开始的。

    虽然侯夫人要他陪萧妙淽出门转一转散心,可是侯胜北提过了几次都被拒绝,也就不再自讨没趣。

    喜欢足不出户是你自己的事情,反正我的腿长在自己身上,想出门就出门,哼。

    那天萧妙淽算着日子,突然问道:“此处附近可有佛寺?”

    南朝礼佛,梁武帝更是痴迷研究佛经,大建寺庙,要求子女和百官都信奉佛教。他多次舍身出家,每次国家都要花费亿万钱为单位的捐款,才把这位至尊赎回来还俗。

    萧妙淽出身高贵,问起佛寺也很正常。

    侯胜北随口答道:“有啊。这附近有座宝林寺,听说还是先帝赐名的。”

    “我想去看一看,不知相距可远。”

    “大概百里出头。以前去过,骑马过去用不了半天。”

    侯胜北想了想又补充道:“要是坐牛车慢慢走,三天也到不了吧。”

    萧妙淽脸色微变,咬着嘴唇道:“我会骑马,想去看一下,你可能带路?”

    侯胜北也不去想,一位公主养尊处优,端庄贤淑,怎么学会的骑马?

    可能皇家宗室有教授马术课程吧。不过既然出行手段不是问题,那就陪着跑一趟好了。

    侯胜北禀明了侯夫人,两人第二日清晨出发。

    小矮马这两年又长得高壮了些,侯胜北牵出另外一匹马给萧妙淽乘坐。

    她这次出门戴了一顶幂篱,帽檐周边围了一圈由皂纱制成的丝网,下垂至颈,遮住了面容表情。

    萧妙淽检查了辔、鞍、镫,胸带和鞧带是否扣紧。收短缰绳,踩镫上马,动作颇为熟练。

    侯胜北稍稍放心,至少不用担心她骑到一半,一头从马上摔下来了。

    两人一路无话,跑跑歇歇,午时左右来到了宝林寺。

    寺内香火颇为鼎盛,侯家世代为本郡豪族,带女眷来烧香许愿乃是平常事,立刻便有知客僧上前接待,介绍起本寺的由来。

    宝林寺乃五十年前,梵僧智药三藏率徒去往五台山礼拜文殊菩萨。路过曹溪口,掬水饮之,觉得此水甘美异常,于是溯源至曹溪。

    智药三藏环顾四周,见山川奇秀,流水潺潺,谓徒曰:此山可建梵刹。

    尔后韶州牧侯敬中把此事奏于朝廷,梁武帝许可其请,敕额“宝林寺”。

    于两年后建成,历时已有四十八载。

    据那梵僧所言,他去后百七十年,将有无上法宝于此弘化传法。也就是说再过一百二十年,本寺将会出现一位佛法大圣哩。(注1)

    侯胜北对佛法无甚好感。阿父告诉过他,佛寺隐匿人口不纳租税。这点和自家大族豪强其实是一样的,甚至做得更过分。

    不过既不当政,这种事情也就与他无关,他也不觉得将来自己会和佛法扯上边。(-)

    萧妙淽对于佛寺的历史也并无兴趣,只是问供奉牌位所费几许。

    知客僧一听生意上门,开始颇喜。之后听说要摆放二十余个牌位,苦着脸拒绝:单独为一位香客,小寺实在腾不出这许多地方。

    也不知是确实地方不够,还是故做刁难,意图涨价。

    侯胜北见不得这等市侩嘴脸,冷笑一声:“那就腾出一间房,供上牌位在自家祭拜好了,还省得烧一次香,就要奔波百里。”

    萧妙淽微诧,本来是觉得在他人家中祭拜自家亲人,恐多有忌讳不便,难以启齿相求。但父兄的周年将至,不得已才想着来佛寺供奉。

    没想到这小郎君主动开口提出此事,萧妙淽心中暗自感谢。于是两人在佛寺买了三十个空白灵牌,当即掉头回家。

    返程路上,侯胜北暗暗乍舌,萧妙淽家里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那是遇到了何等的惨事,却不敢多嘴问上一句。

    到家禀过阿公和阿母,腾出一间空置房屋毫不为难。倒是神主牌位的制作有讲究,必须由男性落笔,只好由萧妙淽说,侯胜北写。

    幸好他从小练字,一手楷书隶书还能入得了目。

    显考太宗简文帝萧氏讳纲字世缵之神主

    第一个神主牌写就,侯胜北心里就是咯噔一下:萧妙淽果然是货真价实的公主,而且是武帝之孙,简文帝之女,身份高贵之极。

    由不得他多想,萧妙淽报出一个个名字,侯胜北赶紧跟着落笔。

    显兄哀太子萧氏讳大器字仁宗之神主

    显兄寻阳郡王萧氏讳大心字仁恕之神主

    显兄南海郡王萧氏讳大临字仁宣之神主

    显兄南郡王萧氏讳大连字仁靖之神主

    显兄安陆郡王萧氏讳大春字仁经之神主

    显兄浏阳公萧氏讳大雅字仁风之神主

    显兄新兴郡王萧氏讳大庄字仁礼之神主

    先弟西阳郡王萧氏讳大钧字仁博之神主

    先弟武宁郡王萧氏讳大威字仁容之神主

    先弟建平郡王萧氏讳大球字仁玉之神主

    先弟义安郡王萧氏讳大昕字仁朗之神主

    先弟绥建郡王萧氏讳大挚字仁瑛之神主

    ……

    随着一个个名字的报出,萧妙淽的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仿佛一年多之前地狱般的日子又回到眼前。

    八月十七日,羯贼废掉了她父皇的帝位,一口气杀掉了她的十多个兄弟和亲族。

    过了一个多月,即便自己百般讨好,苦苦哀求,也没能保住父皇的性命。

    后来听人说起当时情景,父皇久见幽絷,朝士莫得接觐,虑祸将及,常不自安。

    一日父皇做了个噩梦,告左右曰:“昨夜梦吞土。”

    然后十月初二的那个血色夜晚,奸贼王伟带人向被幽禁的父亲进酒上寿。

    父皇知道即将被杀,弹奏曲项琵琶,极饮尽醉而寝。

    那些凶徒,竟然就用土囊活活压死了他。

    堂堂一国至尊,死后连具棺椁都没有,拆了门板作为棺材,停尸在城北的酒库里。(注2)

    萧妙淽想到伤心处,两行清泪不禁夺眶而出,滑过了脸颊。

    父皇当时一定很绝望吧。

    皇位本来轮不到他来继承,伯父昭明太子亡故,祖父没有立皇孙,改立父皇为太子。

    他从小就爱读书做学问谈玄理,还特别喜欢赋诗,虽然大都是些流于轻艳的宫体诗。

    叛军围城,祖父居于宫中,成天念佛不理事,防务交由父亲负责。

    攻防一百三十多日,对一个文人来说,天天都是精神折磨。

    台城沦陷,祖父忧愤饿死之后,他被羯贼推上了至尊玉座,还要礼佛为誓:“自今君臣两无猜贰。”

    在西州行宫,羯贼喝醉了起舞,父皇被迫着陪舞,亲自扶着喝醉的羯贼回房休息,还要违心道:“我念丞相。”

    但是他内心所想,其实是指着宫殿和中书舍人殷不害说的那句:“庞涓当死此下!”

    然而一个风流文人,软弱无力的皇帝,除了咒骂一句,又能伤害到谁呢?

    委曲求全,忍受种种屈辱的父皇,还是被羯贼杀害了。听说他被废幽禁,连张纸都没有,也没人服侍,只能在墙壁和门板上,做诗文数百篇,凄怆至极。

    父皇临终的题字:有梁正士兰陵萧世缵,立身行道,终始如一,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弗欺暗室,岂况三光,数至于此,命也如何!

    萧纲方颊丰下,眉目秀发的面容浮现眼前,心碎悲极处,萧妙淽的泪珠再也止不住扑簌簌地滚落,哭叫道:“父皇!”

    侯胜北不知道如何安慰,他走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

    屋外阳光明媚,侯胜北胸中却如有块垒难消,被沉甸甸压着,说不出的郁闷。

    门内传出萧妙淽极力压抑,却掩盖不住的哀哀哭泣,一声声刺入了他的心里。

    侯胜北至今为止的人生一直是快乐的,从未曾亲眼见过有人如此大放悲声。可是今天他见到了一个全家被杀的女孩,在自己面前,情绪从克制到崩溃的一幕。

    之前阿父说,羯贼祸乱我南朝江山。

    然而这句话,侯胜北一直没有切身感受。

    现在他知道了,羯贼是多么的残忍,杀人父兄满门数十人如同草芥。

    侯胜北不禁用力握紧了拳头。

    阿父,我有点明白你为什么要举侯氏一族之力,投奔陈将军参与平叛了,绝对不仅仅是贪图一己的荣华富贵。

    还要为了天下不再出现更多的,淽姊这样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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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初二,到了正式祭日那天,萧妙淽却不曾表现出悲伤,一滴眼泪也没流,只是规规矩矩地将祭品摆上行礼,馨香三柱,鲜花一束。

    花是侯胜北当天清晨,去山野采撷挑选的素色花朵,扎成一束喷上些水,放在门口。

    萧妙淽开门看到,表情微讶,没说什么感谢的话。

    自从几天前的事情过后,两人保持着一种奇妙的默契。一个貌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个貌似什么都没看到。

    实际上,侯胜北窥见了萧妙淽内心毫无生机的那一片灰色荒原。他不能想象,需要多少滋润,才能让这片死地重现绿意,恢复生机。

    萧妙淽也知道,无论是有意无意,自己内心的一块伤痕之地,已经被侯胜北发现了。

    不过她接受了这个小观察者的存在。看到他,萧妙淽不禁会联想起自己生死不明的同胞幼弟萧大圜。(注3)

    小弟幼而聪敏,四岁就能诵三都赋及孝经论语。七岁居母丧,便有成人之性。论起机敏之处,两人倒有几分相似。

    反正已经是心如死灰,看就看吧,女孩想道。

    ……

    是年,侯胜北十二岁,朝气蓬勃。萧妙淽十七岁,死气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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