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故事(二)
第二天下午,钱欢如约而至。
白肃一身身军绿色休闲工装,脑袋上扣着副银灰色头戴式耳机,靠在前天那张长椅中央假寐。
钱欢放轻脚步走过去,正准备吓他一吓,闭着眼的人突然开口。
“来了。”
钱欢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你都没睁眼,怎么知道是我?”
白肃把耳机向下一拉,往边上挪了挪,空出身边的位置,长臂随意搭在椅背上。
“你身上的味道,和其他人不一样。”
这句话落在钱欢耳朵里,被她自动翻译成了“你在我心里是特别的”。
绕到长椅前方坐下,她学着白肃的样子,往后一靠。
钱欢今天穿的是条方领连衣裙,领口开得有些低。
她这么一靠,裸露在外的后背便直接贴上了白肃的手臂。
白肃如触电般缩回手,略显拘谨地放在膝头。
他避嫌的动作本是出于对女性的尊重,却衬得钱欢仿佛是倒贴他一样。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白肃默然片刻,主动破冰。
“钱小姐喜欢听什么歌?”
钱欢愣了一瞬,还没来得及回答,挂在白肃脖子上的耳机已经到了她头上。
舒缓的乐曲从耳机里流淌出来,女声时而轻柔时而激情的吟唱。
随性的音乐似乎天生自带微醺的魔力,令她不由自主地与音符产生共鸣,随着节拍缓缓摇摆。
摇着摇着,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
摇着摇着,女孩的头就靠在了男孩肩上。
白肃难得的没有避开,而是偏过头,细细观察着她近在咫尺的脸。
女孩唇角微微上扬,不知道做了什么美梦,颊上漾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午后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影,落在翠绿的草地上,落在木质的长椅上,落在女孩的脸庞上。
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似是被光惊扰。
女孩不自觉地往背光的方向偏了偏头,口中发出无意识的嘤咛。
白肃凝望着那张与记忆中的人有七分相似的脸,眼中迸发出万丈温柔。
他举起手撑在钱欢头顶,挡住自天上倾泻下来的阳光。
缺乏支撑的手臂很快开始发酸,可他却始终咬牙坚持着,直至太阳向西边沉下。
傍晚的风带着湖水的凉意,吹起女孩裙摆的一角。
她如同一只在严寒中寻找依靠的小猫崽那般,朝着最近的热源贴过去。
手臂环住男人精瘦的腰身,侧脸紧紧依偎在他宽阔的胸膛上。
心鼓擂动,分不清是紧张还是雀跃。
钱欢紧闭着双眼,在心里默念着一、二、三……
数到十的时候,右肩多了一只手。
钱欢将头埋得更低了些,在白肃看不到的角度,红唇微微上挑,勾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
还听什么故事?
不重要了。
-
钱欢和白肃的故事,就这样拉开了帷幕。
起初,两人只是每隔几天在公园见一面。
有时候,是沿着湖岸边散步。
有时候,是坐在长椅上吹风。
有时候,是躺在草地里晒太阳。
慢慢的,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白肃贪婪地追寻着钱欢身上的影子,哪怕理智的天使一次又一次告诉他那不过是虚假的幻影,他依旧做不到勇敢地回归现实。
他不舍得。
也正是因为这一份不舍,让他做出了此生最后悔的决定。
在钱欢二十岁生日前,他在花店定了九百九十九朵纯白山茶。
生日会当天,巨大的花束和九层的蛋糕一起被推到钱欢面前。
“钱小姐,”众目睽睽之下,一身正装的白肃单膝跪地,“请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喜悦的泪水夺眶而出。
钱欢如愿戴上了象征爱情的钻戒,也背上了倾其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枷锁。
婚后头几年,白肃是个任谁都挑不出错的模范丈夫。
每天从外面回到家时,他都会给钱欢带回一束花。
有时是香槟色的玫瑰,有时是淡黄色的百合,有时是浅粉色的郁金香。
但最多的,还是跟求婚那天一样的白色山茶。
钱欢曾问过白肃,别人求婚都送玫瑰,为什么你偏偏要送山茶,还是白色的?
“白色山茶的花语,是理想中的爱情。”
这个解释,在钱欢的记忆里停留了很久。
她把这句解释,视为遇到真命天子的表现。
可惜,后面发生的种种,却证实了她以为的真爱不过是场笑话。
二人争执的开始,是一条不起眼的裙子。
白肃很喜欢给妻子买裙子。
不同的款式,不同的品牌,同样不菲的价格,同样无聊的颜色。
没错,是无聊。
钱欢不喜欢那些平淡的小裙子,她刚刚二十出头,正是喜欢明艳色彩的年纪。
那些所谓高级的莫兰迪色,完全不符合她的审美。
可白肃对她的穿衣打扮有着自己的执着,就像在打扮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芭比娃娃。
过了最初的新鲜劲,钱欢一点点走向崩溃的边缘。
她永远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丈夫会对素色的裙子产生这样近乎偏执的追求。
一旦弹簧被压缩到极致,紧随其后的注定是反弹。
当白肃又一次将包装精美的礼盒递到钱欢手中,她拆开,发现又是一条素色连衣裙时,冷着脸将礼物连衣带盒扔进了垃圾桶,头也没回地回到房间。
那一晚,宽大的双人床上头一次只睡了一个人。
第二天清早,钱欢顶着发青的眼圈下楼。
她等了一夜,都没能等来丈夫半个字的解释。
说不怨,是不可能的。
但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生活在一起,总需要磨合。
钱欢认为自己足够大度,足够包容,足够有耐心。
打从认识白肃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他不是个主动型的人。
所以,在这段关系里,她心甘情愿做那个主动的。
她可以朝他走九十九步,他只要走一步就好。
所以,经历了一整晚的自我攻略,钱欢决定主动找丈夫聊一聊。
或许,他只是不清楚自己的喜好,才会一味按照自己的审美送她礼物。
然而,钱欢找遍了别墅的每一个房间,逛遍了花园的每一个角落,都没能找到白肃的影子。
在那之后,整整七天,白肃没踏进过家门半步。
打电话过去,永远是无法接通。
钱欢险些急疯。
直至她挨个打电话给丈夫的亲友,询问他的下落时,才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
她认识的所有丈夫的朋友,都是他们两人确立关系后,一起认识的。
换句话说,白肃认识她以前的朋友,她一个都没见过。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从来没能真正走进他的生活圈?
她对他的所有了解,都源于他的自我陈述。
这样的陈述,有几分真,几分假?
又有几分坦白,几分隐瞒?
想到这些,钱欢汗毛直立。
会不会,他口中的一切,都是精心设计的谎言?
于是,她第一次生出了调查枕边人的念头。
当地的私家侦探效率很高,定金打过去,一周后,钱欢便收到了一封厚厚的挂号信。
她颤抖着手指撕开封条,抽出纸张,一张张仔细地看。
家庭背景,没有问题。
学历背景,没有问题。
感情背景,问题来了。
调查报告里写明,被调查人高中的时候,有过一个初恋女友。
其实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二十几岁的人,谁还没有点过去?
钱欢上高中时,也谈过几段恋爱。
更何况,根据调查结果,他的这段初恋也不过维持了八个月。
少年人的八个月,能有多刻骨铭心?
钱欢对自己说。
最后一点疑虑被打消,钱欢伸手去摸茶几上的手机,准备给私家侦探支付尾款。
放在茶几边缘的信封被碰落在地,钱欢俯身去捡时,才发现信封里还有一张照片。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注明了这是被调查人初恋的照片。
翻过正面,钱欢只瞧了一眼,如遭雷劈。
照片里,仿佛是世界尽头的另一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