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顾昭声音微微发着颤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勇气,但却格外嘹亮飞鸟惊渡,御花园静寂一片。
容从锦抬首望着他,林间阳光披沐在顾昭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柔和轮廓,他寒星似的黑亮瞳仁泛着一簇奇妙的光泽,似冰层下的火在倔强的燃着,背脊似乎比往常更挺拔一些,像一颗劲瘦挺拔的松。纵使积雪皑皑也没有压弯他的背脊半分。
容从锦不禁怦然心动,游风拂过发丝连风仿佛也染上了花汁的清甜。
容从锦唇角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低声问道,“殿下知道我跟于公子有婚约在身,也不在意么?”
顾昭点头,抓住他的手道,“我不在意。”
容从锦又道:“那你知道如果跟我成婚,很多人都会笑话你捡了于家都不要的双儿,枉是皇子之尊么?”
顾昭茫然摇头。太子兄长好像提起过,但他见到容从锦心底唯有欢欣鼓舞,什么都忘却了。
容从锦笑了,也跟着站起身,修长白皙的手指温柔拂去顾昭发冠下一缕散乱的发丝,为他摘掉发中粘染的枯叶,对着顾昭诚挚而年轻的面庞,轻声道:“不用着急,殿下可以回去慢慢想。”
顾昭和常人不同,或许很多人都认为他痴,但是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一点比普通人多一些的时间去想清楚。
“微臣在宫里待的太久了,该回去了。”容从锦道。碧桃大约还被皇后困在长春宫。她一时反应不过来。但是时间长了总能察觉出端倪。被人发现他跟顾昭在与花园私会对顾昭总是名声有损。
时间还长,皇后和太子既有此意,也不必急在一时半刻。
容从锦心底想的明白,深情眷恋的注视顾昭片刻。转身又要离去。
顾昭急了,连忙握住容从锦的手急切又执拗道:“本王才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只要你。”
容从锦望了他片刻,指尖轻抚着他的掌背低声道,“望你我都能得偿所愿。”
景致如旧,望京一切如故。
他所留恋的此生唯一得到的珍惜和爱重都来自于顾昭。他哪里是痴分明是一个看得最通透的人。
顾昭或许浑浑噩噩,一切只能依凭着本能来行事,却让他生出了一颗心,从此知道冰冷炙热,忧愁欢愉。若非顾昭,他在这世上也不过是一具美艳躯壳罢了。
他看着繁花似锦家人宠溺,实是个很冷情的人,时局动荡若是太子大事不成,定远侯府湮灭也只在顷刻,他明知定远侯府步履维艰,父母亲族包括自己的性命都每日悬在空中游丝上,但他从未想过为家族呕心沥血,奉献终生,而是随波逐流,在花团锦簇烈火烹油中过得一日便算一日。
在他看来,相聚分离都只是寻常,不必太放在心上,跟六皇子成婚,他就已经报了父母生养之情,但夫妻相对,顾昭给了他一份太过干净而温暖的感情,令他动容。
他不得不站起来荡平一切险阻,唯有如此才能护住断壁残垣下的一朵娇艳花苞。
“那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顾昭基本没听懂,只是很焦急的团团转。
说三分留三分,让对方能从各个角度自由理解,既不得罪人也便于斡旋,这是大多数人的习惯,容从锦本也是如此,他以为自己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甚至已经近乎表白。
但又不忍顾昭急切,微抿了抿唇,换了个更直白的答复,单刀直入:“殿下征得皇后、太子允许后,向定远侯府下了婚书。”
“明媒正娶,三书六礼,风风光光的迎我入府。”
“从此殿下与微臣就是夫妻,生同衾,死同穴,我总不负你。”
顾昭一秒明白,快乐得像个小猪佩奇,他没想到这事这么轻易,少了许多波折,以他的设想,容从锦是绝不会应允的,他就得一遍遍的求他,无论最后他是否会回转心意,总要费上至少半年功夫。
不过他也没有“轻易得来的就不值得珍惜”的念头,特别稀罕的绕着容从锦走了两圈,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期期艾艾的来牵他的手:“从锦…”
甚至碰到了容从锦细腻微冷的指尖。
午后阳光明媚,山茶盛放,琼花皎洁如云,浅金色的光束温柔笼罩着他们,两人相对而立如一双璧人相依,甜蜜似无形丝绸似的拢在他们身侧,时间像是掉进了蜜罐里,牵出琥珀色的粘稠糖浆,飞鸟振翅,游风拂畔的响动也全然消弭,天地间唯余彼此。
“殿下会娶我么?”容从锦低声询问。
“当然了!”顾昭立刻保证道。
“那殿下可以吻我了。”容从锦垂眸轻声道,两把鸦羽扇子似的纤长眼睫仿若蝴蝶振翅轻盈颤了两下。
“哦…”顾昭呆头呆脑的凑上前,美人容色绝伦,一星绚烂阳光坠在他浓密眼睫上,桃花眸流转间携着摄人心魄的美艳,如白雪皑皑中的一支孤傲红梅,凌霜绽放。
越靠越近,他甚至能嗅到容从锦身上暗香浮动的清浅梅香,那香气极淡,却似天穹的一轮疏冷明月引人沉醉,雪肌莹洁无暇如花树堆雪,近在咫尺。
“昂!!哦哦哦哦哦哦!!!”顾昭倏然转首,薄唇不经意间自容从锦侧颜拂过,似三月的桃花花瓣轻盈点过瑶池湖畔。他激动得面颊通红,连下巴上已经结痂的小伤口都在血流涌动下再次绽开,溢出一点红珠。
顾昭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发出一连串欢呼声,像个人猿泰山似的摆动着双臂,不时举手欢庆,呼啸着跑远了。
容从锦阂眸等待,内心不由得染上期许,甚至做好了顾昭来吻他唇瓣的打算,然而脸颊上逝如朝露的轻盈一触,耳边响起了顾昭嘹亮的欢呼声,疾风掠去
“诶…”
再睁开双眸时,只看到了顾昭呼啸着远去的背影,在御花园间穿梭如风,眨眼工夫就蹿得只剩下一个小黑点。
容从锦:“……”
容从锦好气又好笑,最后还是情不自禁的轻笑了起来,眸底染上淡淡的欢喜。
赤金色的阳光温柔洒落,东头水沟卷携着娇艳舒展的桃花花瓣在水面上泛着潋潋波光。
容从锦回身望向琼楼殿宇,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眸底飞快掠过一抹留恋。
“公子出去了这么久,奴婢担忧不已。”出了皇宫,碧桃终于找到机会跟容从锦一吐心声,绷紧的肩膀略放松了一些,低声问道,“皇后可有责难您?”
“衣裳怎么也换过了?”碧桃抬眸迅速瞟了周围一遍。
容从锦摸了摸鼻子,顾昭表白完就害羞不已,捧着脸外八字一溜烟的跑走了,兔子都撵不上。
他不熟悉皇宫地形根本追不上,况且跟皇子在御花园中拉扯传出去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只能站在原地目送他那个缺弦的心上人跑远。
就在他思考去哪里找一身干净的衣裳,换下沾着大片褐色泥痕的外袍时,含光又悄无声息的出现了,见他满身泥土狼狈不堪的模样神情也面不改色,躬身行礼引他到御花园旁的长秋殿偏殿,不多时就给他找了一身干净衣裳。
再重束发冠,发丝整齐倒也看不出破绽。
唯有跟他进宫的碧桃感到奇怪罢了。
容从锦随口敷衍过去,青蓬马车摇晃着送他归家。
回到衡芷院,扶桐声音老远就传来:“一味的偷懒耍滑,整日不是扑蝶就是聚在一起闲言碎语,让你收拾茶床这么点活计都做不好,好大的气派。”
“哼,你也不要在院子里待着了,趁早回明了关总管,给你重新分配差事吧。”
“好端端的怎么又吵起来了?”碧桃提着裙摆,三两步迈上台阶推开房门。
扶桐侧坐在西房圆桌旁的秀墩子,兀自运气别过头去不愿意看正堂中被责骂的侍女,一旁衣着稍简朴的二等侍女碍于身份也插不上话,手足无措的站在两人中间。
扶桐虽是指责旁人的那个,却先把自己气了个仰倒。
碧桃眼神一凛,“好了,你们都出去吧。”
能进公子寝室的四个二等侍女,除去正与扶桐发生口角的那个都依言退下。
殿中侍女似是羞惭之极,她身量纤细肤若凝雪,眉如新月初绽,目似秋水盈波,一点泪珠欲说还休般的盈在浓密卷翘的眼睫上,平添三分楚楚动人,不像个侍女倒更像个名门小姐。
碧桃也不忍苛责她,打量厅堂中的侍女片刻无奈道,“西枝,你也下去吧。”
“是。”西枝眼圈泛红,泪盈盈的点了点头,又给容从锦行了半礼就飞快奔出房门。
容从锦沉默不语,任由西枝从自己身边掩面掠过,只看碧桃如何料理。
“好了,别气坏自己身子。”碧桃软语安抚扶桐,看她略平静了些,叹了口气问道,“你怎么总是和西枝过不去呢?”
“这怨不得我。”扶桐恨道,“平日里有什么份例她抢在第一个,劳动她做些事时就推三阻四,是天气不好不愿起身,又是昨夜着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公子。”
“公子好说话,每次都依着她,越发纵容了她,今日公子不在,我再三请了她才肯出门,茶床刚扫了一半,就砸了一个上好的钧釉玉壶,那可是小勃律贡上来的。”
虽说是钧釉玉壶,但塑型清雅如冰清琉璃,一支半开的梅枝斜插在瓶中,以玉壶衬出梅花清姿,云水相映。
“别说是下人了,就是定远侯府、国公府的公子也没有她金贵。”扶桐握拳,似是想到什么极为痛恨的事,缓缓道,”这些公子不愿意计较也就罢了,左右衡芷院总养得起一个侍女。“
”前几日她又称病,我去她房中探望,竟然发现她在绣这个。“扶桐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物件来,啪的甩在桌上。
容从锦定睛一看,是个月白色的香囊,修着青竹纹样。
“不过是个香囊,也没什么的。”碧桃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哂然一笑道。
“你看这里!”扶桐夺过香囊,推开窗侧过香囊对着阳光指着靠近连接处的布料道。
“咦?”碧桃揉了揉眼睛,凑近细看,上面用银丝勾勒了细若毫发的一行诗,她迟疑念道,“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边角处绣了一个小小的“逸”字。
这香囊底色是月白色,又用银丝绣的,每个字不逾粟粒,精巧无比,若不是对着阳光仔细打量绝看不出
“逸”字指谁?碧桃微一思量,倏然惊诧不敢再往下想了,容从锦从她念出词句时,心中已隐隐猜测到了关窍,暗自苦笑,他初开情窦跟意中人在烂泥地里坐了半晌便喜不自禁,进了院门尚且犹自欣喜,他的侍女都已经进展到给思慕公子绣香囊了。
扶桐絮叨道:“幸亏西枝不怎么出院子,只看中了咱们长公子,要是看中了外面哪家大人的公子,一个香囊抛出去,别人只以为是上梁不正的缘故,我们公子可怎么做人?”
于家的事还没了结,又要起无数风波,于家还指不定怎么拿这件事做筏子来恶心定远侯府呢。
”兄长听了你这话,那些给你们带的蜜饯果子还不如丢了。”容从锦无语弹了她个爆栗,好像他兄长是个不值钱的物件,还是个次品。
“公子打算如何处置?”碧桃问道。
“兄长每月休沐不过一两日,大约是西枝单相思罢了,不必闹得满院皆知,令她难堪。”容从锦坐下,抬臂斟茶,扯动肩颈不自觉的轻皱了下眉,“扶桐你扣她半月例钱,再私下跟她说明缘由即可。”
西枝不是家生子,而是到望京后母亲见侯府公子、小姐,都是两个一等侍女,四个二等侍女,而他只有碧桃扶桐两个,定远侯夫人就从府里又提了两个老实能干的,又从外面买进来了两个,其中就有西枝。
西枝本来也是官宦之女,祖父逝世后父亲只知道赌钱取乐,最后喝醉了酒再也没醒过来,留下的债却无人偿还,变卖了府邸并金银玉器还不够,债主就逼她签了卖身契,把她和两个侍女也卖了还债。
她因为能识文断字气质文雅被定远侯府看中,从此留在衡芷院里,两个侍女还不知道被人伢子卖去何处了。
“以后也不要再提起此事。”给西枝留几分面子。容从锦把玩了一下香囊,暗叹绣工精致,然后将香囊缓缓递给扶桐。
扶桐本不服气,不过她是极听公子话的,重重的一点头道:“但愿她能体察公子这份用心。”
容从锦哂然,什么用心不用心的,西枝本也是官宦之女,落魄至此心底当然有落差,万事不由己,不过是让她好过些。
“公子怎么擦伤了?”扶桐瞥见容从锦肩侧红痕,小心掀开衣领往里瞧,大惊道,“呀,伤了一片。”
雪白光洁的肌肤上,顺着颈侧向下如红梅卧雪绽了一片。
容从锦肌肤白皙,一点伤看起来就格外刺目。
仅是扶桐掀开他衣领的动作,容从锦就忍不住微微颦眉,“嘶。”
碧桃连忙翻了雪蛤膏出来,用布浸了新打来的温水,给他擦拭后用指尖轻触着上药。
“是皇后责罚公子了?”扶桐惴惴不安的猜测道。
“没有。”容从锦应道,琼枝坚硬,估计应该是摔倒时在琼花丛上擦伤的,当时不显,他又忙着跟顾昭相见,心中欢喜不曾察觉,回到衡芷院才留意到伤痕。
幸好顾昭不曾伤到。
正说着话,外面侍女喜盈盈的进来传话,“公子,宫中的赏赐到了,侯爷让您到正院嘉乐堂谢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