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好呀你,刚发了月钱,你就来作弄我,你都赢了去,我拿什么买胭脂桂花油?”
“庆得坊的买不了,月桂巷的也够买两盒了,不是给了留了一吊钱么?”扶桐调笑声音响起。
扶桐眉目清秀,笑起来时两颊便显出浅浅的梨涡,俏丽可爱。
“你!”碧桃气得仰倒,挽起袖口作势来捏她的脸,扶桐忙捂住自己的脸讨饶道,“好姐姐,大不了还你一吊钱,让你买庆得坊的胭脂。”
“不行,起码还我一两银子,还有桂花油要买呢。”碧桃不肯罢休,两人在回廊上笑作一团。
容从锦听着茜纱窗外透进的两道熟悉清越笑声,一时不由得失了神,越地气候干燥,碧桃随自己陪嫁到了越地后,连染了两场伤寒,倒是没别的妨碍,只是嗓音沉了几分,不复往昔清脆。
她自己倒是很满意,觉得符合她管家女使的身份。
这声音有几年未曾听到了。
“公子醒了?可用一盏梅汤吧,最是清香宜人了。”侍女给碧桃打帘进来,碧桃语笑嫣然道。
容从锦半坐起身注视着碧桃笑颜如花的模样,心中惊诧久久未曾言,无法将她活泼模样与他记忆中最后一幕悲泣哀伤的情形对上号。
这惊变极快,上一刻他还在顾昭怀中,恍惚间还能察觉到顾昭悲痛下身躯不自觉的微微轻颤,下一刻已经躺在了故府的拔步床上,恍若半梦浮生。纵使剧毒彻骨刺痛,他还是不禁怅然若失,贪恋顾昭和他在王府共度的那些平静温馨时光。
身边一切如旧,两个侍女笑容明媚,他身上也不见半分伤痕,容从锦也怀疑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但顾昭情切,两人在府中数年的恩爱缱绻是自己无论如何都幻想不出来的。
容从锦向来自傲才思过人,但如何死而复生,又是如何回到府中,这一节却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啦。
”公子?”碧桃将床帐挽到一对金钩里,没听到回音转头见向来性格淡然的公子竟怔怔望着他,不由奇怪停下动作,抚了抚自己面颊又去瞧身上可有不妥之处。
“睡得有些沉了,什么时候了?”容从锦半晌回过神来找回自己的声音道。
“未时三刻了,夫人去玉清观打醮也该回来了。”碧桃往窗外看了看天色道。
容从锦更是一怔,片刻才缓缓颔首,他母亲住在京中后每逢初一十五去玉清观上香,这习惯雷打不动,不过后来一些京中贵夫人甚至会去玉清观“偶遇”,权贵私交过甚,容易牵连引来麻烦,他母亲才改了习惯变成清晨便去玉清观,午膳前侯府的马车就会回来。
看来他们住在京中的时间不长。
“碧桃姐姐,忠勇伯府下帖子了。”容从锦正思索着,外面有个梳着双环的小丫鬟捧着描金紫檀匣子进来道。
“应是若槿公子的帖子,银屏提起过开春后他们公子要邀您去泛舟赏春景呢。”碧桃示意一旁侍女将装着请帖的描金匣子接过,边扶容从锦起身,动作娴熟轻巧的为他戴上发冠。
“公子要去么?奴婢替您研磨,给若槿公子回帖一封吧。”碧桃笑盈盈道。
“公子?”两道洁白轻盈鹅毛束成的衣扫拂去容从锦肩膀上的浮尘,衣襟洁净容从锦仍是坐在镜前久久无言,碧桃心中奇怪轻声唤道。
“我乏了,你去回一封吧,我会按时赴约的。”容从锦恍惚望着镜中身影道。
小丫鬟的话证实了容从锦的推断,他不禁一时愕然,此时他住在望京,有一两知己好友,守在父母膝下正是他生活得最幸福的一段时间,是和他随王爷在封地两种不同的恣意。
“是。”碧桃敛衽下拜。
她哪里知道容从锦心神激荡,能不动声色的坐在此处已经是他多了数年阅历加之身处皇室磨砺不凡的缘故。
碧桃就在身侧,容从锦心头盘旋着一件大事,令他心悬在半空上下不得,不知道顾昭他怎么样了,是否能平安抵达望京顺利求援,他不在顾昭身边,碧桃能照顾好他么?容从锦坐在梳妆台旁心思千回百转,担忧烦恼皆涌上心头,丝缕般的缠绕在他身上。
容从锦烦躁一推,恰好丫鬟奉上漱口的茶,泛着馥郁香气的茶汤泼向桌面。
“公子…”丫鬟不知哪里触怒了容从锦连忙跪下请罪,碧桃也小心翼翼的投来问询的目光。
“无事,是我自己不小心。”容从锦敛起心神,平静道,“收拾了吧。”
用过早膳,在澄观水榭中坐定,微风习习,容从锦却难以静下心来,腹中不时刺痛难忍,好似有什么尖锐的东西要破囊而出,待他凝神再次试图感受时,那烧灼的锐痛缺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但容从锦知道,那不是自己的错觉,而是真实发生的。
水面银波涟涟,四面皆是水域,泛舟方能登到湖心的浮翠阁上,是个绝佳的安静地方,凭栏望去,梧桐倒影深处自有青萝碧叶随着微风舒展轻颤,与清澈湖水间漾动的倒影融为一体。
容从锦闲暇时会在水榭中读书打发时间,此刻心绪起伏想起旧事来,他母家乃是定远侯府,三代前不过是一屠夫,过不下去才投了军,因骁勇善战,智谋过人屡立奇功,年过五旬时被破格封为定远伯爵,到他父亲这一代兄弟三人也投身从戎,守边疆镇滇南。
不过数年遇滇国大举进犯,父辈以数万兵力拒守滇国长达月余,迎来援军维护钦朝疆土安稳,定远伯爵府名望大增,两位伯父却也在这一战中为国捐躯,感念忠烈,定远伯爵也被晋为定远侯爵,风头一时无两。
定远侯府久居滇南,整军经武掌一方军士,几年前才挪进望京,根基尚浅,与望京中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相比不免相形见绌。
钦朝自开国以来,重文士而轻武将,像定远侯府这种以军功立身,真正的一家子都是黄土上打滚,血海里堆出来的爵位最为世家大族所不屑。
定远侯府也是无言以对,莫说是进士了,合族搜罗一遍就连一个举子都没有,大伯父家的次子连考了五年不中,据说很接近了,今年秋闱下场有望中举,这已经是他们整个定远侯府的骄傲了。
面对这种局面,他父母每每遇到外表儒雅谦逊,内里鄙夷疏离他们粗鄙的世家大族也只能忍下一口气来。
父母一向是谨慎小心的,生怕哪里给人落下话柄。他母亲一个爽朗性格,竟被逼成了望京贵妇人做派。
按照前世轨迹,再过一月,等于家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太子便会亲自上门为胞弟提亲,定远侯府刚逢他婚事上的一番变动,左右思量后还是决定将他许配,至此定远侯府成为了太子最坚定的支持者,三年内太子步步为营耐心筹谋终登宝座,独掌皇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子之位何其尊贵?
定远侯府也跟着有了从龙之功,而他与肃王顾昭的婚事只是权势相谋利益交换间细枝末节的小事,钦朝风起云涌,权力更迭,史书工笔不见肃王分毫,却是他落了尘,生了凡心的毕生挚爱。
容从锦望着岸边高大梧桐怔怔出神,仿佛又见到了顾昭高举着狗冲向他,面貌俊美,鼻尖盈着花露似的汗珠甚是可爱,欢天喜地的叫道,“从锦!以后他叫吉祥好不好?”
容从锦忍不住展颜,顷刻又自觉好笑的摇了摇头,不觉一叹,他前世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并非只为了宽慰顾昭,他性情淡漠为人自私利己,绝非良配,偏偏遇上了真心对他的顾昭,石头也被他捂成了春水,他们这样的家世谈什么情爱?不过都是纯粹的利益交织罢了,比起虚无的情爱这是更为真实、可靠的存在,他本该嗤之以鼻的,可顾昭不一样…
顾昭与众不同,四海列国,独一无二。
欣长的手指把玩着漆黑莹润的棋子,纤手皓如玉映着暮色棋盘,白皙得仿佛透明。
“哒。”黑棋点落,囚龙。
皇帝无嗣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但凤子龙孙太多了也是烦心,当今圣上最喜美色广纳妃嫔各门各系的都有,几十年来倒是有十几位皇子和数位公主。
圣上渐渐年迈,许多事力不从心,皇室对于王位的争斗也是愈发炙热,本来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大皇子和二皇子,在数年前的竞辰之变中因一些不可说的原因双双殒命,本来不出色的三皇子露了头,当今圣上试着交给他办了几件事,不想事情无论大小,都是做得妥帖缜密。再加上三皇子是皇后嫡出,朝臣支持,文帝便顺理成章的将三皇子册立为太子。
但近年来,四皇子和七皇子都已长大,容从锦冷眼旁观这两人皆是野心勃勃精力绵长之辈,太子心思缜密又有无数谋臣相护还能应付,顾昭就是神志清醒恐怕也斗不过他们,再留在望京恐会被他们算计,太子坐上皇位他就激流勇退携顾昭去封地王府生活,却不想还是中了冷箭。
容从锦暗道是他舒心的日子过得太久,失了谨慎,不仅害了自己顾昭恐怕也不能保全,重活一次再不能重蹈覆辙。
顾昭与太子是亲兄弟,他有痴症不能争夺皇位,天生便是太子一党,太子对这个胞弟也是多有照顾,太子的王位越稳,他的位置也就越安稳,整个定远侯府都绑在了太子的这艘大船上,他与顾昭成婚只是利益联合的最后一步,前世大厦将倾,帝位恐怕不保,定远侯府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容从锦理清思绪,眼睫微垂掩去神采,他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让碧桃带顾昭回望京,无论定远侯府怎么做,都将是新帝必欲除去的眼中钉,既然如此,不得不反。
定远侯府此时手握军权,又有正统皇子,还有一战之力,等到新帝掌权,事态平稳,被暗中削弱多时的定远侯府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他不仅是为了定远侯府考虑,也为顾昭筹谋,不管是谁害了他,既然敢走到这一步,就已经是下定了决心,要剪除所有挡他路的人,新帝子嗣年幼,顾昭作为嫡出皇子,本就能获得太子旧部支持,再加上钦朝“从其母论贵贱”的朝臣拥趸者众多,顾昭势力不容小觑,背后之人绝不会坐视不理,必有一番厮杀。
他当然希望顾昭胜出,活下去。但理智却告诉他匆匆组建起来的幕僚部臣恐怕对付不了暗中图谋多时的反叛者。
抄家灭族是免不了的了,就连顾昭怕也是难逃一死。
他没能看到输赢,却已能猜到结局了。
又是一子落在棋盘上,封龙置之死地而后生,仰天清啸将黑子尽数吞没。
浓郁情绪掩盖在纤长眼睫下,深邃得仿佛一个墨色的漩涡,将其他情绪尽数吞没,重活一次,是他的幸运。
容从锦拢衣起身,小舟从岸边缓缓驶来,潋滟水波映着澄澈天穹,水烟凝碧,楚天旷远,无论是顾昭还是定远侯府,一切还来得及。
碧桃臂上搭着大氅,小舟甫靠了岸她匆忙登上浮翠阁,步履轻盈的踏进室内,将大氅披在容从锦肩头,手指灵巧系上大氅锦带,“扶桐也不知道给公子带件外衣,着了风寒可怎么好?再过三日…”
碧桃倏地收声,粉面泛起薄红来,桃腮带晕四下打量无人,才素手覆在容从锦耳边小声道:“于公子要请您去踏青呢。”
容从锦略微一怔,不由得拧起眉心,冷道:“我跟他有什么关系?什么踏青。”
碧桃早已习惯了自家公子冷淡性子,但这样冷漠嫌恶的态度她还是第一次遇见,惶恐道:“公子,是奴婢说错了。”
“你也没错。”容从锦停顿片刻,放缓语气道。
碧桃语气虽然亲昵,但也不怪她口无遮拦,这位于公子说起来此刻还是个不甚熟悉的世家公子,但却是他的未婚夫君,听说相貌才华都是上乘的,又是书香门第最是谦和有礼,饱读诗书。已经下了聘书合过八字,连打着节礼名义送过来的格外厚重的箱笼都收了几次了,他母亲定远侯夫人都收起来准备添到嫁妆里的,等过了端午就是双方约定的婚期了。
至亲夫妻,白首偕老自然是比旁人亲密的。
“只是毕竟婚事未定,私下见面未免落一个私相授受的把柄,还是推了吧。”
“是。”碧桃松了一口气,也觉得容从锦说得有理,恭敬微福了福身。
容从锦却冷了心思,把着茶盏不再言语,他跟于公子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谁也拆不散,若非于公子自己放浪形骸,又哪里轮得上他跟顾昭的姻缘。
这么想,倒是应该感谢于公子了。
容从锦想起前世种种,唇角噙起冷笑,招手唤碧桃过来,语气平稳毫无波澜道:“你只告诉他,我生病了乍暖还寒着了风寒,有几日出不了门了,替我谢过他的好意。”
他前世虽不重视情爱,但毕竟是未来要携手一生的人,还是有几分好奇和窥视,答应了邀约,琼林苑说起来还是个雅致地方,踏春时许多望京权贵都会前去,说是路上碰上的也不会让别人起疑,算是个合适的去处。
却不想落入别人的圈套,这位于公子迫不及待的要与他有些亲密之举,他当时还想不明白,但结合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应该是想将这婚事砸定,让定远侯府再无转圜余地,只能捏着鼻子将着一碗的黄连都喝下去,他虽然警醒逃过一劫,却还是被对方的安排推到风口浪尖上,没少让他受望京风言风语。
“是。”碧桃行礼,稍一沉吟轻声道,“公子,奴婢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吧。”容从锦斜睨她一眼,碧桃向来是打定主意不开口,自己在心里琢磨事情的性格,她既然有此一问,那这件事在她心中已是极为重要如鲠在喉,不得不讲。
“奴婢知道公子不喜欢多事。”碧桃打量四下无人轻轻上前一步,龙泉壶微扬,浅绿色的茶汤芳香怡人,碧桃略带犹豫斟酌着低声道,“只是于公子是您的未婚夫君,是相守一生的人,离开定远侯府公子往后的日子就全仰仗于公子了,少年相知自是有几分情分的,于公子既有倾慕之意,我们何不顺水推舟?”
“倾慕我?凭他…”容从锦险些笑出了声,若是以前的他还能平心静气,只拿这未婚夫君当一个房里的摆件,但今时不同往日了,他已见过了世上情爱的滋味,赤诚无暇的感情,哪里还瞧得上什么于公子?
仅是想到和这样的人共度余生就好像身上落了一层虱子,搔痒爬动令人片刻也无法忍耐,碧桃却还想着争宠、固宠抓紧夫君的心这套陈旧的玩意。
“于公子年纪轻轻已中了进士,前途远大也没有那么差吧。”碧桃却领会错了不着痕迹的叹气,她久在公子身边也熏了些文墨,辨别得出才子文章,他们公子读的书做的文章只怕是比这位于公子强多了,要是能科考哪轮得到于公子,但她也不好明言,只能软声安慰道。
容从锦忍不住笑了两声,轻啜清茗语气逐渐舒缓,“你是一心为着我好,不用担心,我自有打算。”
他忍不住拿于陵西和顾昭相比,一个是英俊阳光笑起来时好像漫天的云霞阳光都披覆在了他的肩膀上,能驱散所有阴霾,另一个…容从锦费力回忆片刻,还是记不起来了。
印象中仿佛是一个附庸风雅自诩不俗的,这些官宦之家的公子都是这副模样,没什么稀奇的。
云端月,脚下泥,不过如是。
“今天是十六吧。”容从锦纤长手指撷着盏盖转开话题道。
“是,公子。”碧桃应道。
”今天天朗气清,宜踏青,若不出门游览一番岂不辜负了?”容从锦放下茶盖笑道,浓密眼睫微微轻颤了两下,半衬着光,眼睫在眼下投落细腻阴影,白皙肌肤宛若无暇玉璧,如新月轻晕,容光照人。碧桃习惯了容从锦的出众相貌,倏然抬首,姝丽容貌撞进她眸底竟不由得一时看得痴了。
“你去二门上叫人吧,找几个家仆套了车马我们去玉清观上香。”
“现在动身么?”碧桃回过神来惊愕道。
他们公子只喜欢读书写字,除了文墨的事外,做什么事都是惫懒的,即便是亲近的好友来请也要提前一个月给他下帖子,何曾有过当下就要出门游玩的时候。
“嗯。”容从锦颔首。
“去玉清观?可是昨天夫人刚去过,不如我们去城郊的庄子走走吧,那边虽不大景色却好呢。”碧桃提议道。
“去准备车辇吧,又有哪里的风景比得上玉清观呢。”容从锦似笑非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