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唇角微微一勾,回握着为其取暖的手,“与你说过多少回了,我与他们二人商议军情会很久,你偏不早些去休息,总是要等我。”
他突然笑了出声,嘹亮高亢之声响遍寂静的雪夜,“馥雅,祈佑庆幸今生能遇见你,即便是战死沙场,死亦无憾。”
十月,战事连绵,亓军三次于国八百里加急调动粮草,百姓已是饥寒交迫,再无粮食可征。亓军剩余四十万大军陷入窘迫,渴饮雪,饿食树皮。终引起内乱,亓军战士疯狂的相互厮杀,饮血食肉。
此延续近四年的亓昱之争,终宣告结束。
“没有。”他回答的很轻松,但是这两个字却是如此凝重。
“这么没有信心吗?咱们的兵力比连曦的兵力要盛许多。”听他这样说我很讶异,从来没有想过不可一世的他会说出这样没有信心的话来。
无奈的叹息一声,忽望四个暖盆中的火没有初时之旺,便信步蹲在火盆边往里面加碳。
他们议战之时我本想避开,毕竟这军事机密不容得我去窥听,而祈佑却不准我出去,说外头冷,留在里边没事。苏景宏与展慕天都没有反对,当着我的面也侃侃而谈,夜夜都商议至天明方罢休,真的很担心祈佑的身子能否支撑的住。
皎洁明月映白霜,劲风吹逝红尘歌,簌簌雪声落无痕。
轻轻吐出一口气,与他同望皎洁的明月,“我亦不再需要承诺,承诺这东西都是方及笄的姑娘们想要的。我只要你好好的,这便是你给我最大的承诺。”
与展慕天合力将他扶坐在一张铺放了雪狼皮的一张椅子上,他软软的倚靠其上,带着笑意睇着我,“朕没事的。”
我再一次因他的话惊呆,只能傻傻的望着他良久良久。祈佑真的变了,他真的已经厌倦了这宫廷的斗争与身为皇帝的无奈,再也没有那份强势与不近人情。他今天说的两个词,累,远走……在我面前的还是那个为了争夺皇位连父亲都能杀的祈佑吗?
有时候我会想,两位都是旷世之主,若能不战而统一那这个天下将没有血腥。可是每每话到嘴巴我却咽了回去,君主只能有一个,连曦绝对不会臣服于祈佑,连城的那比债依旧在祈佑手中。而如此骄傲不可一世的祈佑,更不可能向连曦低头。
“那你怎么办,你的夙愿呢?”
十二月,亓国败。
只听得帐幕被揭开又被放下的窸窣声,火炭‘噼噼啪啪’的在盆中燃烧着。我起身走至他身边,颇为忧虑的问,“祈佑,这场仗有把握打赢吗?”
四月,城墙自开,昱国大将李如风领十五万万大军与之正面对垒,烈马如风,声势浩荡。雪山动摇,大雪蔽路,双方死伤惨重。亓军苏景宏大将军手持大刀上阵杀敌,血溅银盔,力斩千人首级,后亲取昱军李如风首级,昱军见之丧胆,退回城内。
三月,昱军死守城墙,久攻不克,火光烁烁,长箭如雨。亓国攻城者死伤惨重,日连旗影血刃孤城,满目疮痍硝烟滚滚。
一月,战鼓喧嚣,号角飞扬在北疆辽阔的荒原之上,朔风冬雪弹指千关。亓宣帝带伤上阵,挥师二十万精兵架云梯攻城墙,余十万左右夹击对其十面埋伏,余二十万驻守后防接应。战马飘零,声势如虹,亓宣帝仅支撑一个时辰,伤势加重,小腹血流不止。在众将拥簇下退回军帐,亓国士气瞬间低落。
待我惊醒,床侧却空空无一人,我的心凉到脚底板,祈佑呢?祈佑呢?
恍惚间,我看见祈佑眸中那抹痛苦,挣扎,矛盾。我心中也在疼痛,澹澹说,“不论这场仗是赢是输,我将会永远与你并肩站在一起。”
两人都是如此高傲,谁都不可能低头,即使输,也要输在战场之上。
他不说话,再次饮尽。在他灼|热的目光之下,冰凉的药汁已见底,我的双颊早已飞红。也不看他,带着小鹿乱撞的心跑去按上放置好碗,才回首便撞入一个结实的怀抱。衣衫悉窣那熟悉的淡香若有若无,“祈佑,早些去休息吧。”眷恋的靠在他的怀抱中,我低低的提醒着他,看他眸中隐有血丝,怕他身子支撑不住。
亓国赢,昱国赢,在我心中已经不再重要。不论谁做了皇帝,都会为苍生造福的。曾经一度认为连曦没有资格统一三国,因为他心中的恨来的凶猛,而今他的心怀已经足够做一个统一天下的帝王。
累!与祈佑相识十年,从来没有听他说过累这个字,我也没有想过,他竟会说累。
“夜深了,不要去了。”
而今两国的交战最重要的只是个过程而已,成败都已不重要。
“得妻若能如此,夫复何求。”低沉暗哑的嗓音划过我的耳边,“过些日子就该与昱军正式交战了,怕以后都不能再这样抱着你。生亦同生,死亦同死。你可知这句话放在我心上多么沉重。”
他修长的指尖摩擦过我每一根手指,那么轻柔。薄锐的嘴角一如往常那般凌起,然而那其中却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与期许,“馥雅,我们也自私一次好吗。丢下这五十万大军,我们远走他方,去过平静的生活,没有战争,没有血腥,没有利用……”
如果我是连曦,定然会乘祈佑受伤这几日与之交锋,这样胜利的把握必然更胜一筹,但是连曦没有。有时候我真的很不懂连曦,时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时而又保持着作为一个帝王的身份不去乘人之危。
“战争的成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曾为自己的夙愿所努力过,坚持过,付出过。这样,即使战死沙场,也是重于泰山。祈佑,你不属于平凡,高高在上,睥睨天下才是你最终的位置。”
祈佑拉过我垂放在侧的左手,“是我累了。”
被他的表情逗笑,拿起勺舀起一勺黑汁递至他嘴边,“真像个孩子。”
十一月,亓国被迫无奈,派展相前往昱军与之谈判,成王败寇一决沙场。昱国允,两方全军出动,决战荒原。金戈铁马,山河撼动,血溅皑雪尸遍野。
我啐道,“难不成你真要学小孩儿加糖?”说罢,又凑过一勺至他嘴边。
“馥雅,回答我。”祈佑握着我的手用了几分力气,这才使我回过神,眼光凌乱的在四处徘徊不敢正视于他,“祈佑,你别与我开玩笑了。”
听得他继续启口道,“再也给不了你任何承诺,因为承诺这东西我再也给不了,也不敢给。我只能对你承诺一句,纳兰祈佑,定不再负你。”
我惨淡一笑,此刻多么希望自己真的能如他说的那般,自私一次。但是我不能,祈佑也不能,“你若真的想要舍弃亓国的百姓,我可以陪你自私一次,但是,我们离开之后呢?对,平凡的日子很快乐,但是你真的会开心吗?你的肩上永远背负着亓国千万百姓的责任,统一天下是你毕生的夙愿,这样不战而败,临阵退缩,将江山拱手让人,你真的会甘心吗?或许你现在会觉得值得,但十年后,二十年后你还会如现在这般不悔吗?你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却丢弃了一生的夙愿,这辈子你都将有遗憾。即使我们过着平凡的日子,但是却不会开心。”
“早已凉透了。”
“臣也劝皇上勿出去,但是皇上坚持,臣拗不过他。”
七月,紫霓万丈干青霄,杀气肃穆地弥漫在荒原,亓宣帝伤愈,重披盔甲,手持长枪,坐镇挥军直逼昱军。势如破竹,锐不可当。
“无须沉重,你只需知道,馥雅一直在这等着你归来。”浅浅一笑,倚在他的胸膛前细细吐出淡而坚定的话语。
“那你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啊,你的伤口才刚稳定下来,药材还有好些日子才到。你要再出个万一,我岂不是又要上雪峰采一次雪莲!”口气突然闪现异常的激动,但是搀扶他的力气依然是小心翼翼的。
祈佑淡淡的笑了笑,“朕的伤势怕是军中将士最为担心的一点,若朕不出去给他们一个安心,这场仗我军便已输了一半。”
他缓缓松开我,牵起我的手揭帘而出,带着我投身在漫漫飞雪之中。
迷惘在帐中搜寻着,却见展慕天搀扶着祈佑揭帐而入,我一惊,立刻赤脚翻身跳下床,搀扶着他另一只手,冲着展慕天道,“皇上伤势未好,怎么能随便出去走动,你看,伤口又流血了。”
一阵冰凉划过我的脸颊,倏然睁开眼睛,对上一双深邃如鹰的眸子。我揉了揉自己闭目沉思的眼,收回迷蒙的意识,用暖暖的双手捂上他冰凉的大掌,“都走了吗?”
既然祈佑能为我舍弃江山,那馥雅又为何不能为他舍弃夙愿?宛然一笑,我回拥着他,“数日前,我的夙愿是趋于平静。而今日,我的夙愿却是生,亦同生,死,亦同死。”
音未消散,他便立即接道,“我很认真。”
“十年了,你我之间已不比年幼,都渐入中年,心绪也沉稳许多。”他始终紧紧握着我的手,对着头顶悬于苍穹的明月微微而道,我不知道他想说些什么便静静的与他并肩而立,任雪花飘零于身。
他不与我辩,只是一口饮尽,却苦涩皱了皱眉,“真苦。”
看他霸道坚定的语气,我也拗不过他,起身跑到桌案端起冰凉的药碗递给他。他不接,只是挑眉问,“难道你不喂我?”
这十日来苏景宏已派探子秘密前往昱国十里外的边防,将其四面驻军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四面环雪以及可隐藏军队地形也尽在掌握,纤毫不遗。每夜苏景宏都会与展慕天来到军帐内与祈佑商议军政,更想方设法用最短的时间攻克边防,可见他们仍在粮草之上颇有困境。
“我不等你,谁能让火盆的碳一直燃烧呢?我不等你,谁能为你宽衣扶你上榻休息呢?我不等你,谁能盯着你将那碗早已凉透的药喝下去呢?”我振振有辞一连反问三个问题,他瞬间有些错愕的凝着我,一时间不知该回些什么。
抽出一只手将他鬓角残落下的发丝拂过,“我去将药热一道……”
“馥雅……”他动容的唤了一声,将我紧紧搂在怀中,却再也说不出话。
帐中的气氛顿时安静了下来,展慕天似乎察觉到什么,躬身一拜,“臣先行告退。”
“端过来吧。”
我抱着双膝坐在火盆旁,时不时朝里面加碳保持着帐内的温暖,今日从亓国来的药材已经抵达,军医为其熬好送至军帐,但是祈佑却搁在桌案一旁动也没动,专心的与两位将士商议如何才能攻克边防那座如铁般的城墙。我知道他的压力很大,毕竟亓军比不了昱军,我们的粮草根本支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