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品铭牡丹亭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
再归撷芳院，心中一片凌乱无措，双手交握微微泛白。深冬之冷的确令人稍觉凄寂，这撷芳院更是一片萧索之态。方才与韩冥的一番对话确实令我有些心力交瘁，他说我变了，浑身上下包藏着浓烈的仇恨，与先前那个纯真与世无争的我完全判若两人。或许吧，人都是在一次次背叛伤痛中成长，人无完人，就连神仙都会有七情六欲，且说我不是神仙，所以我也不例外。
“小主，进屋吧。皇上已然走远。”心婉扯了扯我的衣袂，提醒我回神。
这就是寂寂深宫中妃嫔的悲哀，那我在她们眼中又是何其幸运，能得到皇上如此眷顾，是福是祸暂且不论。在这残酷阴谋密集的后宫，我怕是已无法抽身离开，必然卷进这场无休止的斗争中。
木然的眼珠因我的话而转动，默默流连于我与苏婕妤之间片刻，似乎还在犹豫着。却又闻一声脚步声伴随着推门声，我们三一齐将目光投向迈进门槛的人，是晌午于苑中铭唱牡丹亭的那位婕妤。
她轻轻摇头，“怎么会呢！”再次沉思了一会，始终还是未有表示。
邓夫人温然一笑，眸光乍煦暖，笑容诚可拘，太后则是邀我坐下，“听闻雪婕妤已出入皇上寝宫两余次，昨个夜里皇上甚至因担忧你的身子而亲临撷芳院，看来你在皇上的心目中地位不浅。”太后的口气暗藏几分凛然之意。
“我，尹晶。”
后不着痕迹的硬将苏婕妤给拽了出去，这位杨婕妤确实不简单，甚懂察言观色。我将内心对苏婕妤喋喋不休的不耐隐藏的如此之好，却被她给看破，故才拉着她急急离去的吧。
“奴才的不是，这就去换。”她立刻伸手想将桌案上的朱凤朝阳五彩壶提起，我却立刻接过苏婕妤手中握着的陶瓷五彩杯，忙笑，“没事，我嗓子里本就燥热的很，正想喝些清凉的东西。”
“小主？”心婉奇怪的望着我异样的举动，担忧一声唤。
我细细打量了她很久，牡丹代表着对现世欲望的追求，而她此时竟在众人面前如此坦言自己的欲望，她不怕在这后宫四面楚歌吗？
一听此话，我丝毫不敢多做犹豫，忙接口道，“全仰仗太后娘娘的恩典。”
“妹妹有事吗？”我也顺其意唤她为妹，巧笑盈望这个性格浮躁略微冲动的苏婕妤。
苏婕妤注意到尹婕妤闪烁的目光，“尹姐姐莫不是嫌弃我们！”
“放心，只要有哀家在，绝不会让皇后她一人于后宫独大。”太后意态闲闲地轻笑道，侧首转望一旁的邓夫人，“今日哀家是特意为你们引见，将来在这后宫相互有个照应。”
我忙将置于腰间的锦帕抽出，躬身上前将她满脸的泪痕抹去，“妹妹要保重身子。”
“我，杨容溪。”
但见杨婕妤苦笑一声，算是默认罢。因病中说话有些吃力，气若游丝的慢慢道，“自幼就与府上管家之子关系甚好，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彼此倾心。可父亲非要我进宫选秀，只为让我有昭一日蒙得圣宠龙恩，光耀门楣。终是抵不过父亲的相逼，无奈之下进宫。”清泪低垂，早已是泣不成声。
我莞尔淡笑，迎向她，道“姐姐，以后在宫里可要多照应着妹妹。”
但见她欣然一笑，已与杨婕妤立在我面前，相较于她的兴奋，杨婕妤似乎平静了许多，似乎是从睡梦中才被苏婕妤扯醒，眼神格外朦胧混沌。
拉了一方小椅坐下，安静的听着她们继续放声畅谈，不自觉竟聊到万重花卉，有人独爱水仙清水养，有人甚喜芙蓉赛海棠，有人种爱栀子白如霜……
我有些不自然的想抽回手，可才用力却又立马收回，转而反握她的手，含笑睇一眼一旁默不作声的杨婕妤，“蒙皇上垂爱，我身子略微不适，他便亲临探望，受宠若惊。”
我愕然一怔，提笔的手僵在半空中，目光凝着那十二个字发呆，直到毛笔上的一滴墨悄然而落，滴在纸上，泛了好大一块我才惊醒。毛笔随着我的力道一松，摔落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我猛然将纸揉褶成一团，丢在地上。
“没事。”略带沙哑的声音听在我心中格外难受，看来她真是病的不轻，“其实今日只是颇有感触罢了。”
“杨婕妤是因我一曲牡丹亭而晕厥，心中有愧，故前来探视。”她浅笑盈望，脱尘的气质不时散发着，“可好些了么？”
“你也读过？”她未被我突然高扬的语气而惊，反倒是眸光渐闪，熠熠而望。
我的眼眶也不自觉湿润，却不想落泪，转而一侧首，竟看见杨婕妤早泪如泉涌，抽涕不止。我心生奇怪，正想开口询问她为何，但见她双眼一闭瘁然倒地，小苑因她突然的昏倒而扫起一片清尘，飘缈四散。
苏婕妤一听便有些局促不安，担忧的抚上我的额头探了探，“怎么姐姐身子不适么？”
穿插过这蔓纱帐，转入偏殿的正堂，闯入我眼帘的是静坐于酸木红枝椅上的韩太后，她慵宛的将视线投放到我身上，倩目巧兮一笑，“雪婕妤来了。”
当我正愣愣盯着那块金光熠熠的匾时，韩冥略微沉滞的声音扰乱了我，“你不该出现在此的。”
祈佑终究是未在此处就寝，而是归了养心殿，他走后，我的心间泛起浓烈的失落之感。站在廊边一直傻傻凝望着早已经消逝埋没他身影的那个拐角处，很久未收回视线。今夜他该留宿谁那，是由静夫人承转恩泽还是由杜皇后侍奉左右？
收回视线，漠然望他，“为何将玉佩之事告知皇上。”
才推开门，一眼望去，小苑繁花早已落尽，唯留枝角尖尖迎暖日，清瑟的凉意伴随了暖煦的日头也别有一番滋味，未觉凉意。偌大的小院洋洋洒洒着围了许多女子，娉婷袅娜生姿，颦笑莺语动人，绵绵娆娆堪国色。
苏婕妤一听，脸色稍一敛，后推扶着我朝房内走去，“都怨我，要不是容溪姐姐提醒我，我还未觉呢。”
“听说方才御驾来到姐姐厢房内，真是羡煞了我们。”她倏然放开杨婕妤的手，转握着我的手。
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顺着她手的力，朝那花梨木小圆桌走去，“小病，不碍事。”
我轻轻握着她的手笑道，“你我如此有缘，我亦将你当做知己，那么结拜又有何妨？”
我轻轻摇头，突然起了写字的兴致，飘然而往桌案前，捻笔研墨，再提起黑檀木兔肩紫毫笔，肆意挥洒了几句诗。
我猛拍桌案而起，大赞一声，“说的好！”我不顾女子该有的矜持，上前一步，略带激动的说道。
“我，雪海。”
“我比较喜欢牡丹，花之富贵者也。没有梅花的傲骨、水仙的超逸、菊花的高洁，牡丹是最现实不过的花。”此话出自一位犹自高傲的姑娘口中，她的肌肤如水似吹弹可破，眸闪灵光，她的美并不为倾城之美，然她的气质却脱俗傲立群芳，极为出众。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疑狐的瞅了她一眼，后舒眉一笑，与杨婕妤对望一眼，她眼中并无拒绝之意。在瞥向有些迟疑的尹婕妤，“思云妹妹好提议，既然咱们如此有缘，就结拜罢！”
“参见太后娘娘。”我福身一拘礼，再略位挪动脚步转向副首而座的女子也行了个礼，“参见邓夫人。”
也不知静躺了多久，隐隐听见几声轻笑由门缝外传进，闯入我的耳中，是幻觉？我奇怪的侧耳凝神细听，一波波甜美的笑声毫无预警的再次飘进我耳中。好奇的由床上爬起，想出去一探究竟。毕竟在这深宫大院内实难听见此般悦耳的笑声。
望着她那纤楚玉姿在小苑翩然而起，一回眸、一低吟、一旋舞，无不将她身上特有的气质发挥的淋漓尽致，恰到好处。所有人都沉浸在她的天籁之音中无法抽身离去，甚至有几位婕妤因她情唱深处而悄然落泪。
“众姐姐若不嫌弃，原与之结为金兰姐妹，待日后相互有个照应。”苏婕妤骤然开口道。
“可这后宫无数佳丽，皇上又怎会宠幸于我，且不说宠冠后宫的静夫人那关难过，就算得宠又怎能保证某日的失宠。我怕是也只能于此撷芳院凄凄惨惨了此残生。”越说越为凄凉，也感染了尹、苏二位婕妤，她们皆黯然神伤，垂首自思。
蓦然侧首再望安静躺在地上的那团纸笺，心中黯然神伤。
她满意一笑，指尖轻抚食指上那枚翡翠八宝绿脂戒，“那么下一步就该是晋封你了……三夫人的位置现空缺一名，皇上是有意欲将你扶上夫人之位吧。”
凤高楼，漠漠攲红，潋滟云霞，欲逢春。此刻我已随一位公公进入宫中的太后殿，还记得方才杨婕妤的猝然晕厥，可吓坏了几位婕妤，尤其是苏婕妤。眼中的担忧之色显而易见，甚至滴下了几抹清泪，还紧张的命人去请御医。而我则被太后殿的公公领来此处，说是太后召见。
“公公可知太后娘娘召我何事？”我正色询问道。
忧伤之情如泉涌，不断徘徊的心中，压抑着我的思绪，辗转着我的心。帝王，是天下女子的丈夫，暗暗提醒着自己莫须太介意，毕竟他不是我一人所能专署。
或许是被她那份毫不避讳的坦诚所动，我不自觉的脱口问道，“那姑娘你定然读过牡丹亭。”
我若有若无一声叹息，正待回房而去，只见苏婕妤扯着杨婕妤朝我飞奔而来，“雪姐姐，雪姐姐。”苏婕妤怕我就此进门，扬声唤喊着我。
一口饮尽杯中之水，换来心婉错愕的怔忪，而杨婕妤则是接过我手的杯，“雪婕妤你的脸色略有苍白之色，该去歇息了，我与思云就不打扰了。”
她们走后，屋内安静了许久，心婉才道，“小主，夜深了，歇息着吧。”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愿于此刻结为金兰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苍天可鉴，明月为证。有违此誓者，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也不回话，随手拿起桌案上被某位婕妤轻遗的西施浣纱团扇，随手轻拂，顺力而起，带起一阵轻风。我放声低唱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这八个字真是振振有辞，我无可辩驳，难道我能要求他看在我们之间的友情份上，而对皇上有所隐瞒吗？也正因为这样，所以我未因他的出卖而怪他，毕竟祈佑是君主，即使他有心隐瞒，在皇上那强硬的质问下也不得不低头。这就是皇上的权利，也难怪无数人皆觊觎那个宝座，就连祈星也因此丢了性命。
经过杨婕妤厢房前，见里边灯火闪烁，晌午她猝然晕厥之态又闪入我脑海中，心下担虑她的病情，就信步朝她房内走去。
我朝床榻边走去，“御医都说这是心病了，有岂是一剂方子一碗药能根治的。”轻轻为她顺了顺盖覆在身上的五福鸳鸯锦被，“一曲牡丹亭令之猝倒，定然有着心事纠结在心，若能吐出方能打开心结。”
始终伴在我身侧的心婉为我批上一件衾裘披风，恐我着凉。伸手合了合衣裳，却觉得此时我更冷，寒风呼呼吹来，我丝毫未有进屋安寝之意。
在我与苏婕妤的搀扶下，将她从床榻上扶下，后随我们一同跪在寒彻的地面，四人齐首仰对窗外惨淡新月起誓道：
“我们正在铭诗品书畅聊乐曲，雪姐姐你有没有兴趣一起来。”杨婕妤格外热情的招呼着我，生怕将我给冷落了。
“雪姐姐。”苏婕妤一见我来，忙起身相迎，“几个时辰前御医为容溪姐姐诊脉，说是抑郁成疾，乃心病。开了个方子让下人煎了碗药送来，可是她怎么都不肯喝下。”
我努力赔笑回应着她突然其来的关怀，“怕是受了些风寒。”
“我，苏思云。”
心婉瞧见我写的字，掩嘴取笑，“小主是希望与皇上白首偕老。”
“雪姐姐，你醒拉。”第一个发现我的是正乐的起劲的苏婕妤，她一声高唤将所有人的目光皆吸引至我身上，我还未适应此时众人的审视打量，转瞬她已经微笑起身到我身边，将我领入这片热闹的小地。
她怔然的望了我一眼，复杂之色流露，终是颔首应允。
“我明白。”轻颔首淡笑，声音有些幻渺，“苏景宏大将军，正因他有着铁面无私、忠于朝廷之心，所以他虽是废太子的岳丈，却也依旧在朝廷安然，皇上仍放心将大权授予他。望你能也能如他，终身效忠于皇上，屏去贪戾之心，欲望野心之源，亦能于此屹立不倒。”
没有想到我会开口，她略微迟疑的凝了我一眼，后认真的点头道，“天下人皆称牡丹亭为淫禁之书，然我却不认同，牡丹很准确地揭示了柳梦梅与杜丽娘之间感情的实质，‘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溟莫中其所梦者而生’更见证了一段震撼人心，使之潸然泪下刻骨铭心的爱情。”
众人一片尖叫。
“好了，思云。”杨婕妤终是开口唤了一声苏婕妤的小名，她们两的关系似乎很好，“雪婕妤的病未愈，你还扯着她在此闲聊，不怕她病上加病。”
“我乏了。”恢复着常态，疲倦的叹惋一声，谴她退下。
听着她由先前的雪婕妤改口为雪姐姐，心中略微闪过诧异，随即了然，方才皇上的亲临，怕是整个后宫都已传遍。
她唇畔勾起一抹迷人的微笑，将手中的折扇轻挥散开，紫檀木本就带有的芬芳扑鼻迎来。她曼妙一个旋身，翩翩起舞巧笑盈望，接下了我的曲，“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小主去了便知。”略微回避闪烁的言辞使我的疑虑更是扩大，却无它言，继而紧随其后进入太后殿那庄严的红木门，穿过肃穆的正殿，再转而插入偏殿，越往里走，淡薄的轻烟徐徐升起，伴随着鹅黄轻软锦丝幕帐朦胧飞扬，弥漫一殿。
当她的话音落下，我才发觉自己写的竟是：
待她为我拉开一方小凳，压我坐下，随后再邀杨婕妤就坐，最后自己才坐下。后殷勤的为我倒下一杯茶水，手才碰至杯壁的温度就一蹙眉，转而望着心婉道，“这茶水都凉了，也不换壶热的，这叫雪姐姐如何下咽。”
咯吱——推开那扇半掩的红木门，第一个进入眼帘的正是半倚在软衾枕上的杨婕妤，目光呆滞，脸色惨白如纸，在微暗的烛光拂照下愈加晦暗。一股浓烈苦涩的药味扑鼻而来，只见苏婕妤左手端着仍旧在冒着热气的药碗，另一手捧着汤勺，正苦口婆心的劝慰她喝药。而床上那个人儿却纹丝不动恍若未闻，依旧目视桌案上那支已快燃尽的红烛。
在太后殿用过晚膳我才离开太后殿，望漫天繁星如钻闪烁，悠然一叹，站在偌大空旷无人的宫们前，再次回首而望那高高悬挂在正上方的“太后殿”三字。心中涌现无限感慨，我知道这次我已无法抽身而出，必陷入这后宫噬血残忍的争斗中，我真的能坚持下去吗？
次日午时我才悠悠转醒，隔着糊纸眯眼而望，有暖阳射进，今日的天色似乎很好，心婉怎没来唤我起床呢。我却慵懒着不肯由暖暖的被窝中起身，睁着双目安静的躺着，凝望着纱帷漫漫深深，静谧不动。桌上金猊小薰檀炉袅袅生烟，弥漫着四周，乍看犹如仙境，着实令人迷惘。
但见邓夫人嫣然一笑，莲步轻移徐徐朝我而来，髻上红宝石的簪钗相互交错摇曳发出清脆的声响，铿锵耀目，“不介意本宫唤你为雪妹妹吧？”
“身为臣子，忠于皇上。”
“怕是……没那么简单。”邓夫人插嘴而上，语音稍轻，有担忧之色，“皇后与静夫人是头一会站在一条战线上，先后派亲信向皇上柬言。”
“听此曲会如此伤感乃至晕厥之人，内心必有心之所爱，杨婕妤的心中之痛定是因与挚爱之人的分别，故而伤心肠断如此吧。”说话的是尹婕妤，她朝我们这靠过，语气甚为肯定。
“不碍事，尹婕妤怎会来此。”苏婕妤有些讶异她的到来。
她一见我们三的目光倏地停下步伐，不自然的停在原地，“我是不是打扰了。”
一路上我紧随其后，思考此次太后召见到底所谓何事，心中也有着隐隐不安。我到底还是欠她一份情，难道她是要我还？可我又能帮到她什么呢。
心中也暗暗猜想这邓夫人怕也是她一手扶植而上的，太后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她为何又要在这后宫培植自己的势力？难道她还不满足于此时的尊荣？
我望着这数十位各有所长的清丽绝美的小姑娘，心中多了几分感慨。见她们围着而坐，案上摆放了许多诗集、名画、乐器……看来她们无聊时就是这样消遣度日的，换了我也会乐得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