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椒兰
椒兰殿离御书房很近,当初皇帝为了能够在处理完政务后尽快见到自己心爱的女子,也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子想见自己是能少走些路,皇帝在践祚之后特意为她选了离御书房最近的宫殿作为她的寝宫。
殿名更为 “椒兰”, “椒”寓意着多子, “兰”意指兰心蕙质,是一个皇帝对心爱的女子的爱意。
只是这些所谓的爱意,都随着她的离世变得虚无缥缈不复留存,所以当赫连祁站在椒兰殿已经落满灰尘的殿门前时,心下一阵凄然。
太多的往事涌上心头,压得赫连祁喘不过气。
他曾经也有过一段幸福时光,虽然现在也很幸福,但如果母妃还在,那将会更幸福。
收回对已逝幸福的留恋感慨,赫连祁迈着沉重的脚步踏进了椒兰殿的殿门。
椒兰殿四处衰败,因为皇帝从来不让人踏足一步,更别说打扫清理。
赫连祁每一步,都好像看到了周遭每一个角落里他曾留下的脚印,每一个步子带过的都是记忆深处无法磨灭的印记,而皇帝此时,仿佛已经感知到屋外何人到访,打开了主殿紧闭的门,从灰尘飞旋的殿中走来。
他的脸上已显老态,赫连祁在想到他如今年岁的时候就已经料到这样的衰老是多么寻常的事,可今日的皇帝却比平常要更显老态,也许是心态不再年轻,也许……是想起了令人痛心的往事。
“你来了……”皇帝没有多么惊讶赫连祁出现在这里,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来,“子庚……你倒是许久没来这儿了。”
自昭盈夫人去世,赫连祁被接到康婕妤宫里,再到他自立门府,他的确……很久没来过这儿了。
刚到康婕妤宫里的时候,入夜之后他会悄悄跑回椒兰殿。
那时候的赫连祁还远没有如今这般成熟冷漠不近人情,昭盈夫人在他心中存着的那些浪漫幻想和单纯心思,令他相信自己的母妃其实并没有离开。
直到……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过后,他才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将母妃留给他的所有温情与真心藏进了心底,如同鲜花长出荆棘,他开始懂得用冷漠来保护自己。
“您在这儿做什么?”赫连祁踟躇半晌,许多话到了嘴边未能说出,到最后好像就只有这么一句话合适。
皇帝早就已经料到了儿子的冷漠,也不介意,抬头望了望屋檐挂着的冰凌,拍拍门边,像是寻常人的一声叹息,“来看看你娘,朕也许久没来了。”
“若真是有心,何处都能怀念。”
赫连祁站在殿院里,与皇帝有些距离,他这一句音量不大的话,每个字都落进了皇帝的耳朵里。
“所以,朕想着你来这儿该不会是想你娘来的,”皇帝呼了口气,手指摸着门边岁月留下的痕迹,看向自己最看好最喜欢的儿子,“你难得来找朕一回,何事?”
“不就是为了燕王伯的事。”
赫连祁开门见山,不带任何掩饰地表达自己的意图。
他是在赌,赌皇帝对他母妃有情,为了他的母妃也绝对不会将他怎样。
皇帝果然没有像以往那样,对于自己不愿听到的话、不愿听到的人名阴沉下来脸色,反倒用一种复杂的神色望着他。
“除夕夜宴前的祭祀,不知燕王伯的牌位能否入宗祠?”赫连祁见皇帝并没有发怒,于是难得得寸进尺,继续问他。
父子俩难得单独处在一起,彼此都是无比的陌生。
其实皇家父子,是父子更是君臣,亲近是不可能的,但偏偏赫连祁在八岁以前可以说是每天都和自己的父亲相处,到最后竟也落得如此生疏的地步。
“朕知道,自打废燕王被满门抄斩流放,朕在你们心里,就成了一个暴君。”
皇帝没有直接回答赫连祁的问题,满腹心事无人说的惨淡结局,他在十几年前就已经预料到了。
“父皇,”赫连祁站在殿院里,揖着手,深深地朝着皇帝躬身行礼,“儿臣相信父皇做任何事都是为了明越,父皇从不是暴君,是明君,是明越的明君。”
“那些违心恭维之语,朕都听腻了,”皇帝抬脚,跨步向前,“子庚啊,不想说便不用说,朕答应过你娘,会永远尊重你,让你做你想做的事。”
“那……您当初为何要逼着我娶兰景和?”尽管如今并不后悔,但赫连祁还是想要问一问。
“那是你娘给你定下的婚事,你大概还不知道,你娘与景氏是儿时玩伴,朕当初寻了许久才寻得这家人,恰好她丈夫是朕的太史令,而她又有个女儿,你娶了景氏的女儿,也当完成你娘的心愿了。”
“所以这是您不打算处罚太史令的缘由吗?”赫连祁理顺了关系,突然有些不懂皇帝的做法,“还是您打心底不想再追究燕王伯当年之事了?”
皇帝突如其来的沉默令赫连祁感到了一丝焦虑。
皇帝始终蹙着眉,宽阔挺拔的身姿与这衰败的院落格格不入,“子庚,你可知为何朕如此欢喜你娘如此欢喜你,却始终未立你为太子吗?”
赫连祁不答,事实上他对皇权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如今做的一切干涉皇权的行为并不是为了谋权,而是为了明越的江山在日后能交到合适的人手上。
“你娘恨透了这个地方,所以到死也不肯留在这儿,不肯被这华丽的衣冠束缚,所以朕便还她个自由。”皇帝的眼眶略微有些泛红,可见他心底对顾携云的眷恋有多深。
他走上前,轻轻拍打赫连祁的肩,郑重而又凄凉的道:“朕答应她,也会给你这个自由,朝堂之上的事,你就别管了。”
皇帝说完,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破败的宫殿,眼前仿佛都还是曾经的欢颜笑语。
我要走了。
他在心里默念着,朝着这满庭衰败、落叶枯池,轻轻念着。
若你还在,今晚……能入我的梦里吗?
“父皇,”赫连祁垂着头,叫住已经远去的皇帝,“您还是没有给儿臣一个答复,燕王伯的牌位,可否入宗祠?”
“入吧……”皇帝仰天长叹了一声,而后用赫连祁听不到的声音喃喃自语:“是我欠他的,该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