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八月底,南方城市的天气还未转凉。窗外的蝉鸣喋喋不休,阳光下树影摇曳。
路边开满了白色的蔷薇,临海的护栏外,海浪拍打着礁石。
玻璃窗内,女孩趴在桌上睡着了,她的手中还握着笔,手臂下压着一本高中数学必修五课本。
空调外机在窗外不断运转,嗡嗡作响,冷风吹向脸颊,带来一股凉意。
别墅的大厅,一家三口围在桌前为女孩庆生,女孩欢快地为自己唱起生日歌。随后蜡烛被吹灭,满堂灯光亮起。
左希从睡梦中惊醒,额头上隐隐冒出一丝冷汗。
同样的场景无数次出现在梦里,她分不清这到底算美梦还是噩梦,只知道这样的梦一次又一次地让她心神不宁。
抬头看墙上的时钟,分针和时针巧妙地重合。
才睡了半个小时。
她盖上笔帽,将笔夹进课本的某一页,已然无心继续预习。
她打开窗户,海风拂面,酥酥软软。
一阵优美的钢琴声萦绕在耳边,她恍然回过神。手机屏幕亮着,来电显示的正中央是两个字——梁珩。
他是妈妈的男朋友,也是大学同学,两个人的关系一直都不错。他在国外发展了很多年,小有成就。前几年回国,听说妈妈的上一段感情已经结束了,便主动提出了照顾她一辈子的想法。
妈妈好像也没有特别喜欢梁珩,也许她只是很久没有收获到温暖,碰巧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可以带给她。
她以照顾左希的感受为由,迟迟没有再婚。
梁珩对她很好,几乎把她当作亲生女儿来看,会在各种各样的节日为她和妈妈准备惊喜。
爱屋及乌,这是左希能想到对梁珩最合适的描述。
有时候左希会想,如果梁珩真的是她的爸爸就好了。可是朝夕相处了很多年,她给梁珩的备注却从来没有变过。
因为他不是。左希的爸爸,叫左郁峰。
爸爸妈妈的婚姻在她很小的时候就云收雨散了,妈妈是个很爱抱怨的人,哪怕爸爸费尽心思做好一个合格的丈夫与父亲,左希还是时常能听见他们的争吵,于是这个家在无限矛盾的尽头支离破碎。
爸爸在某一天过后再也没有回到这个家,她那时候还什么都不知道,只有不停地追问。妈妈好像憔悴了很多,她说:“爸爸不会回来了。”
左希一整晚都在哭,左邻右舍几次三番敲门警告,妈妈只是不停地笑着道歉,却没有回房制止她。
她只是一个刚刚失去了父亲的孩子,什么都没有做错。
过了很久很久,她哭累了,她打开房门想叫一声“妈妈”,叫不出来。她手足无措,妈妈也意识到事情的不对,急忙背着她上了医院。医生说不光是声带受损,由于重大事件的刺激,可能以后都无法开口说话了。
爸爸曾经教给她的自我介绍:“是希望的希。”她再也无法对任何一个人说出口。
每一次生日,爸爸会和她一起唱生日歌,从不嫌弃她的五音不全。
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在告诉她,她的爸爸已经永远离开她了。
左希接通电话,那头传来成熟稳重的男声,“希希,听说明天你就去新学校了,快下楼,梁叔叔带你去吃大餐!”
片刻后,确认那头的话都说完了,左希按下挂断键,这才看到来自梁珩的十多条未读消息。
时间好像过得特别快,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那些不愉快的瞬间,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两个月前,左希以全市前十的成绩考上了b市最好的高中。那里离家很远,有足足一个小时的车程。梁珩提出过在那边租个小屋陪读,被她拒绝了,理由是学校的宿舍环境特别好,上课也方便。
这些年来左希一直把自己当作累赘,明明更幸福的生活摆在妈妈面前,她却始终不能向前迈出一步。
她总觉得,如果没有她,妈妈和梁珩的新生活会过得更好一点吧。
左希挑了一条黑色的裙子换上,仔细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
一米六二的个子,不高不矮。她剪了一头利落的短发,空气刘海不长不短,柳叶似的眉毛被遮住了一半。往下是一双杏眼,通透明亮,里面装着坠入人间的星星。
如果还能再有属于自己的声音就好了,她这么想着,下了楼。
熟悉的白色奥迪q5停在小区门口,副驾驶坐着的人是杨穗禾,她的妈妈。
见左希来,梁珩一边绅士地为她拉开后座的车门,一边面带笑意地问道,“有没有特别想吃的?”
左希习惯了他的热情,径直坐进车里,摇了摇头。
“那位置我定。”
梁珩是个极具耐心的人,在听杨穗禾讲完左希的经历后,他特意去学了手语,成为左希的另一个老师。
他总是尽可能地给左希更多的、更好的,填满她记忆的空缺。
梁珩将她视如己出,远比左郁峰更称得上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可是对于左希来说,她的人生永远有一个人缺席。
车窗外的景物飞快地倒退,海边的小路不知不觉走到了尽头,再往前是一条周道如砥的大路,通往繁华的市区。
一路上杨穗禾唠唠叨叨地说着生活中的琐事,梁珩安静地听,车载音乐声被调到最小。
左希偏过头,花红楼白,都映在她的眼里。
她不吃辣,梁珩便找了一家不错的西餐厅,不在市中心,四周的环境很好。
“希希啊,去了新学校就要自己照顾自己了,本来妈妈和梁叔叔准备去你学校那边陪你住的,但是你学会独立是迟早的事,很多事情以后都得自己做,妈妈不能陪你一辈子。”
餐桌上,杨穗禾仍在不断叮嘱。左希笑而不语,只顾着把餐盘里的肉往嘴边送。
“还有啊,在学校要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不要惹事生非,要是受了欺负,就只能吃哑巴亏了。”
左希点点头,放下了手中的刀叉,比划道,“我知道。”
“知道了就好,你长这么大都没有离开妈妈生活过,妈妈就是放不下这个心。如果真的让人欺负了,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妈妈。”
“知道了,希希不是小孩子了,她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断。再说,她是从小到大被公认的乖孩子,怎么可能在学校惹事嘛?”
梁珩替她回答,杨穗禾不再娓娓而谈,低头安静地吃起了饭。
“希希,下午想去哪里玩?”当左希填饱了肚子,做好回家的打算时,梁珩突然开口道。
她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比划道,“下午约了人。”
梁珩问了她约定的地点,按她的意愿将她送到了家楼下。
这里有左希最喜欢的一条路,海风迎面吹来,她像往常一样,捡起一枚石头,果断地扔进大海。
小时候听这里的人说,海边的石头都是许愿石。
海面水光潋滟,午后的阳光温暖而耀眼。
通往海上的道路是一座石桥,桥的尽头是常年无人看守的灯塔,海岸边分布着大大小小的亭子,以木板铺成的栈道相连接。
每每到了晚上,亭子周围的灯会和海上的灯塔一同亮起,让这片海域显得不那么孤寂。
“希希!这里!”
突然响起的呼唤声打破了此刻的宁静,左希闻声回头,小小的亭子里,红色头发的女孩站起身向她挥手。
那里刚刚好坐得下两个人,左希朝她笑了笑,朝亭子的方向走了过去。
她叫邢媛,很久之前住在左希楼下,因为年龄相仿,两人幼时隔三差五就会约在小区的公园荡秋千。那里小孩子很多,邢媛总是会提前去占到为数不多的秋千,然后静静坐在那里等左希来。她父母也很好,每次给邢媛买吃的喝的总是少不了左希一份。
后来上了初中,她就搬家了,但还住在本市,两人又神使鬼差般地分到了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
邢媛很会照顾人,她知道左希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平时也帮了很多忙。
邢媛属于是那种外冷内热,但是没少让人省心的孩子。校内校外她都是一副高冷拽姐的样子,只有跟特别亲近的人才有说不完的话题。初中三年净顾着跟她那群社会上的朋友玩去了,架也没少打,几次三番被请了家长,她父母也拿她没辙,叛逆期的孩子哪那么容易管得住呀,更何况邢媛还是被全家上下惯大的,老师也为此操碎了心。
不过她爸妈都很有钱,就算她一辈子吃喝玩乐家里也供得起。
她中考刚过普通高中的分数线,父母不想让她读,就在别的城市买了新房子,打算多花些钱送她去外地更好一点的高中读书。
今天晚上她就要坐飞机走了,来和左希做一个告别。
左希盯着邢媛的头发看了一会儿,邢媛注意到她的目光,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道,“我跟你说,我看了学校的校规,当天就去把头发给染了,它居然没说不让染头发!我以为高中都是很死板的,有的学校还要求女生必须短发,反正我不能接受。”
左希笑着听她说完,坐在了亭中央的木桌前,她发现桌上还放着了笔和纸。
“呐,这支笔顺便送给你了,我挑了好久,这是唯一一个既好写又好看的,你快试试。”
左希拿起桌上的笔,白色的笔身镶嵌着一丝银色的线条,简约而不简单。她索性就在纸上写道一句“谢谢。”
她的字很秀气,转折处形成优美的弧度,一勾一划,每一次落笔却都铿锵有力。
“你喜欢就好啦。”邢媛把对面的小木凳搬过来,坐在了左希旁边,“我都计划好了,我俩虽然没能考上同一所高中,但是高考还有机会,没准我们大学考到一块去了呢?到时候我们不住校,在学校旁边或者里面租个小房子,就我俩。我喜欢那种满墙的落地窗,阳台上面一定要有两个秋千,还有小茶几,下午没课的时候,我们可以晒着太阳,喝着茶,一起聊聊学校里面有趣的事情……”
“很好的蓝图。”左希写道。
“那你有没有想去的大学,我们目标定一样的。”
“暂时没想过。”
“我想去清华。”
左希刚要抬起的手顿住了,她犹豫了下,最后在纸上缓缓画出一个问号。
“怎么?瞧不起我啊?我告诉你,人不可貌相,三年之后我会作为一匹黑马,出现在清华大学的录取名单上。”邢媛自信地抱了抱胸,左希甚至没在她脸上看出开玩笑的意味。
她不是不相信,邢媛这几年里能变得更好当然是她希望的,但是对于全国的普通高中来说,能考上985高校的就已经屈指可数了。
更何况邢媛这个人,平时说话也就半真半假,十句话里面能有一句真的就很不错了。
中考的时候她也吹牛,说重点高中的重点班对她来说就是板上钉钉,她一定能力压群雄,现在呢?
左希没把她的话当真。
“好啦,不聊这个了。诶我说,你们学校让不让带智能手机啊?”
左希点头,又想到了什么,在纸上写道,“宿舍内和校外都能用,班上不行。”
“知道知道,我那也是这么规定的。”
说完,只见邢媛将一个方形的盒子摆到了桌上,定睛一看,左希才发现那是一部崭新的手机,市面价值估计已经超过五千元。
“喏,这个也是送你的。”
“太贵重了。”左希连忙摇头,在纸上快速写道。
“不准拒绝!”邢媛撅起嘴,看起来可爱又好笑,“这不是我送的,我爸我妈怕我们以后失去联系感情淡了,这是他们的心意,你可得给个面子。”
左希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默默收下这份价值不菲的礼物。
“这可不是白给你的,在学校遇见有趣的事情一定要分享给我。”邢媛戳了戳左希的脸,又指了指桌上的手机,“还有,受人欺负不要忍气吞声,你及时跟我说,我想办法教训她,你也知道我初中认识了不少厉害的人,我把他们的联系方式都给你,到时候你可以自己去找他们……”
邢媛像个女儿即将要出嫁的老母亲,叮嘱这叮嘱那的,见左希一直点头应允,她才放下心来。
“那我就走啦,晚了赶不上飞机。”
红色的保时捷停在路边,左希目送她上了车。她摇下车窗摆了摆手,左希也模仿她的动作,两人就此告别。
夕阳如画,城市的倒影映在海面上,风平浪静。
左希的朋友不多,也不能说是不多,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只有邢媛一个人。
初中她和班上同学的关系都还不错,只不过没有发展成朋友,毕竟别的女生相处起来肯定比她会更舒服一点。
她的圈子小到甚至只有梁珩、妈妈还有邢媛三个人,其余的人或事怎么样,都跟她无关。
现在邢媛要走了,左希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就像……就像是一张干净整洁的白纸,被撕下了一个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