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六十八章触牙问龄;当刀买女(上)
“参见皇兄。”年轻的徽王朱见沛恭恭敬敬地行叩拜大礼。他此番上京,礼仪具备、态度恭谨,又打着“孝”“悌”的大旗,将感情牌打得十足。绝不显示出任何政治野心和冒犯,都是为了看望他的母亲魏德太妃,又带领新娶的侧夫人和新生的幼儿给周太后看,以示心思都在家庭,绝无从政之心;还投其所好,送了许多钱财礼物给周太后、皇帝做年节贺礼,补内库的亏空。
这些好话自然通过周太后飘进了朱见深的耳朵里,朱见深对母亲十分孝顺,便也觉得他这个弟弟懂事儿了很多。
“起吧。私底下咱们还是兄弟骨肉,徐恪弹劾你,朕在书信中没有替你说话,反而训斥你,可有记恨啊?坐。”
徽王谢恩起身道:“多谢皇兄,臣弟也是初到封地、年轻气盛,如今年岁渐长、明白事理,觉今是而昨非。”
朱见深心中欣慰,又想起一起参见周太后时,朱见沛王妃怀中那可爱的幼儿,不禁叹道:“九弟齐人之福,真是羡煞旁人了。”徽王道:“皇兄富有四海,要什么样的佳妻美眷而不能得到呢?”朱见深无奈笑着摇摇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皇贵妃管束后宫宫人严格,念她劳苦又一心为朕,不忍苛责。但她有时候未免固执,闹得我不得安宁。就比如有件事,要说与你听,叫你这个局外人断一断。”
徽王推辞道:“若是大事,臣弟可是才疏学浅,一听头都大了,我从小最烦上书房,只求皇兄不要考我了。”朱见深满意徽王不想参与朝政的心,于是笑道:“不是什么军国大事,京城中出了一件宗亲间争风吃醋的绯闻,建章杨氏和颖国公府争一个女子,闹到对簿公堂。”
徽王一听,原不是朝政而是桃色新闻,也轻松了许多,道:“原来是这件事启禀皇兄,臣弟到京日子虽短,也听说了这桩风流韵事,杨家和周家抢媳妇的事儿,简直成了街头巷议、茶余饭后的谈资了。既是闹上了公堂,叫三法司按照大明律办,皇兄最终拍板就是了,有何要臣弟判断之处?”
朱见深道:“因皇贵妃特别关注这件事,朕便也多听了几句。这杨家说女方从小许给杨家的,告的不光是周家抢亲,还有周家重婚。周家呢,就上书坚决说女方不是许婚家女儿,因此不是杨氏媳妇,加之杨氏已经重新娶妻,杨氏才是重婚。杨家又咬说周家的对象是太子太傅,明里暗里喊冤说周家以势压人。两边各执一词,不可开交。
前阵子万家去周家提亲结果被拒了,皇贵妃又闹起来,说……这是周家有僭越之心,勾结东宫,要谋反。”
徽王心中道:原来是那姓万的妇人缘故,连周太后都忌惮那半老徐娘,本王可不想趟这趟浑水。只能问:“皇兄的圣意?”
朱见深叹气道:“皇贵妃不喜太子,朕一早知道。皇长子没了,朕觉得有愧于她,因此悼恭太子夭折,朕也没有怪罪她。只有让柏妃受着委屈。
只是,这周家可是巢湖水师,从□□就跟着的,军队是国之大事。刚打了胜仗、立了大功;又有皇室宗亲这一层关系,论理是亲戚。过了年该犒赏将士,朕不愿小题大做,寒了水师将士们的心,叫宗室心寒。
三法司和那群文官,我还不知道当年杨晔案的时候,他们就不安分得很,打着什么仁义礼智礼仪道德的幌子,拉帮结伙地跟朕抬杠、逼宫。这会子他们又要抬出杨家的大旗,万一这群老不死的再闹起来,一边是言官这群嘴碎的,一边是军功宗亲,再掺和上皇贵妃,朕可真是够够了——汪直一走,这群文官又不安分起来,就不能让朕安安静静过个好年吗?”
徽王一听,才知道朱见深对于周杨两家谁是谁非根本不关心,他只想舒舒服服地过个年,碍于万贵妃的面子,又讨厌文官集团。他可真是一个连自己老婆都管不住的废人,这种人怎么做大明的掌舵人?徽王心中腹诽,却只能顺着九五之尊的意思道:“陛下的意思,就是天意,既然三法司无能,自然有忠心的能人为皇兄排忧解难,陛下派个信得过的人,细细查一番,堵住言官的嘴便是。”他是在推荐自己。
朱见深眼睛一亮:“九弟也赞成朕复立西厂?争风吃醋官员督查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宦官们在管,正好趁着这个案子,就让自丹他们去办吧!”
徽王心中一惊,只能跪下叩个头道:“陛下的意思,就是天意,谁敢违反?”他心中暗暗道,卷入其中的人啊,你们只能自求多福了。
何婆子一道烟跑进正堂,连礼仪也不顾得了,大叫:“公主娘娘,公主娘娘!不好了,天塌了!——杨家告到圣上面前,圣上下了敕,叫太监沈自丹查这个案子!”
平昌公主吓得一屁股倒在椅子上:“什么?西厂?!”
敕令一下,几路人马全都心惊胆寒。
杨仕伟听闻消息,更是吓得两股战战:“什么?!陛下让西厂来查这桩案子?!十年前的惨案难道又要重演吗?!闻人先生,你不是说,李通政保证,只要按照他说的,告颖国公府夺妻重婚,将周敏静和太子绑在一起引起皇贵妃的厌恶,皇贵妃的意思陛下绝对不会忤逆,他保证杨家可以在这场争执中获胜吗?——怎么却成了送羊入虎口?”
闻人悯人道:“杨尚书稍安勿躁,这万贵妃娘娘确实因为厌恶太子的缘故,连带也非常厌恶周敏静,但圣意终究难测啊!”
颖国公府也一片哗然,周敏静惊诧得不敢相信:“陛下复立了西厂?!虽然我也有想过此事会引起风波和代价,但——就为了查这个家长里短的案子,复立西厂?”
黄云一身冷汗:“我还记得汪直当道的日子,进了西厂的人,直着进去,躺着出来;好好的活人进去,脱一层皮死人出来!在浙江的时候沈自丹就刁难过公爷,这次岂不是……”
戈舒夜隐隐有一种预感:“我们是不是,被人利用了?”
周敏静猛然惊醒:“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戈舒夜被周敏静的表情吓了一跳,有点艰难地,吞吞吐吐地说出那句话:“沈自丹,是不是故意的?”
周敏静闻言倒退两步,如同从来不认识戈舒夜,上下打量着她,突然摇头失笑:“连你自己也不知道?原来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人言诸葛,多智近妖,是我输了、是我输了。我输得彻彻底底,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而丝毫无知!”
戈舒夜被周敏静突然的失态吓到了,她上前了一步,想要扶起他,周敏静却又退了一步。
“爷?”
“你是沈自丹给我设计的一个陷阱,上面甜蜜的诱饵,可连这诱饵自身也不知道自己是一个诱饵。”
“可是,可是……他不可能未卜先知,知道我要到定海,知道我会参与海战!”戈舒夜道。
“不……如果我没猜错,那封让你去定海投奔韩大人的信,应该是他写给你的。韩大人虽然担心你,但以他的性格,应当没有那么细心。”
戈舒夜顿了一下,对了,那封信上详细写了从云头堡到定海的车马船行,韩偃也是第一次到定海赴任,留信之时,他还没有启程,怎么会对路途之事知道得如此详细?
而他们为什么会在新江口大营有过短暂的接近?
因为那封信上告诉她的,是沈自丹熟悉的道路。他把他知道的,都告诉她了,所以她会踏上他走过的路。
“连韩偃去定海赴任,也是他的意思。”
“你,在怪我?”戈舒夜觉得血渐渐冷下来。
“不,”周敏静苦笑,“我一直以为,是我,是我第一个在千万人之中看到了你的作战才华,如同一柄寒光四射的宝剑利锥,扎破布囊,脱颖而出。是我法外施恩,破例让你掌握指挥权,而获得了巨大的胜利,所以我们的缘分才是牢不可破的——今天我才醒悟,原来我连这都没有做到。他将炮、船和指挥官一起运上了前线,然后给我下毒——我知道韩偃是他给我准备的替代,只是我没想到,连你也是。
沈自丹一直在掌控着全局,而我就像被他从背后操纵的牵线木偶。”
万华川谷迎风别业。杨昶长身冲进来,被望拦住。
沈自丹举手示意,放他进来,朔仍然站在他的身后,如同一个魅影。他面前的长案上满满当当地摊着案卷,有刑部的案卷,有锦衣卫的密档,也有官府交易的文书。负责查阅案卷的暗卫们快速地翻阅着书页,没有人声,只有哗啦哗啦的书页、卷帙的翻阅声,让杨昶觉得像是站在一架嘈杂的水车下面,湍急的溪流汩汩地流过。
“宜栀,你骗我——你在利用我们,恢复权力,恢复西厂!”
沈自丹抬起眼睛,直直地注视着他:“十二哥,如果换做是你,满门被灭、父母惨死、兄妹离散。而有朝一日,你手握生杀之权,你会不会想要一五一十地查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眼中闪烁着的,是他不熟悉的那部分。
执着的、如同盯住猎物的狼,夜中眼中的绿光!
杨昶倒退一步:“我还以为你已经放下了仇恨——在三面目之庭,我以为你说好了过去两清。原来你是想,名正言顺地向杨家复仇。”
沈自丹缓缓地摇了摇头:“真相必显,药师必报!”
突然,仿佛在汩汩的溪流中跃出一匹巨大的鲤鱼,扑通一声又落回水中,激起巨大的水花。一个阅卷的暗卫站起来:“禀督主,查到了钱塘沈氏在xx年被抄家的案卷。有告诉者,杨氏的署名!”
又一个站起来:“禀督主,钱塘沈氏家眷没入奴籍花名册在此,监收的锦衣卫,云武云庆。”
又一个站起来:“禀督主,云武的执勤记录梳理完毕。”
又一个站起来:“禀督主,购买沈氏幼女的卖身契留底在此!购买者署名叶二,价钱一贯。”“是年当铺当刀记录在此,却有署名叶二郎者,登州卫出身。”“启禀督主:同年,云武确有往登州卫差事的记录,其后不久,云武称病隐退,云庆也随族兄还乡。”
被淹没在时间中的真相像被地层一样一页一页地挖开,马上就要重现天日。
“查当年登州卫军户花名册!”
“是!登州卫指挥佥事,一姓戚,二姓叶——叶天篪,袭父荫。因作战勇猛、身材长大,被称为大虫。x年上京考武举,正是沈家家眷被卖之日!”
“查这个叶天篪的户籍、家眷、生平。”
“是!叶天篪,登州叶家庄人,祖籍东平县,x年中武举,袭父荫,历任威海百户,登州卫指挥佥事,登州卫总兵。”
“他有没有子女?!”
“此人是鳏夫吗?户籍仅有一女,生年不详……不,与妻子xx年和离,携子归娘家居住。”
“陛下将杨、周两家夺妻相告的文书都转到我这里来了。大小姐到底是不是戈盟主云武的女儿,十二哥,看我西厂去请各位当事人和证人吧。望,去云头堡请乔庄主、戈夫人、云庆!残,你去登州叶家庄请这位叶天篪。”
突然一个暗卫道:“禀督主,查到叶天篪的前妻,是,是襄毅公韩雍老大人之女。”
“襄毅公有几个女儿?”
“回禀督主,只有一个。现随兄长韩文居住在京。”
“韩偃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