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硕鼠、硕鼠
“得闲,斩妖。”
寻阳县令徐鹤先,看来年过四十,一身青衫,上绣鸂鶒,乌纱帽掩不住额角华发。
在这寻阳县的一亩三分地里,他就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爷。
听闻陈敬发话,徐鹤先倏地浑身微颤,努力挤出一抹笑来:
“陈公,瞧您说的什么话?咱们寻阳县乃是数一数二的大县,又出了您和沅仙子这样的大人物,何来妖物作祟?”
“哦?”
陈敬饶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笑了:
“十四年前,我那徒儿殒命山中时,你们也是这般说的……”
“莫非,老夫是在梦中斩的大妖?”
陈敬冷笑一声,“噌”地送刀入鞘。
“这……”
徐县令脸色一白,似乎还想狡辩。
可看着陈敬的威严怒目,一瞬失了气势,不由语气讪讪,陪笑道:
“可,可是,可陈公您,您年岁已……不,您身份尊贵,怎可……况且、况且真的是无妖啊。”
“呵。”
陈敬摆手,也不在乎他话里话外的小心思,目光犀利如刻:
“秋察将至,你怕了,硬说是无妖,这顶乌纱,果真就比那寻阳百姓重要许多么……”
“徐鹤先,你看着我,再说无妖。”
话落,陈敬身形闪动。
一步踏出,宛若烈虎扑食。
狂风攒动。
“歘——”
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动作。
一只虬劲有力的拳头便毫无预兆地停在他眉心。
满堂惊寂。
徐鹤先一个激灵,瞳孔骤然紧缩。
可片刻后,他颤颤睁眼,惊觉自己毫发无伤。
正茫然不知时。
一阵无形气劲刚猛如浪。
轰——
乌纱帽冲天而起。
他身后的屏风木案通通迎风爆碎,碾烂在后墙上。
呈出巨大豁口。
“这……”
徐鹤先倒吸一口冷气,不敢置信地看向陈敬。
就见他缓缓屈指,轻轻叩在自己眉心,一字一顿:
“我虽迟暮,壮心不已。”
“徐鹤先,你呢?”
不觉中年的县令恍然回过神。
胸腔中的惊骇与激动宛若擂鼓。
他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可怔了半天,只慌忙垂首作揖。
道一声:
“恭喜陈公,重回先天!”
……
在陈敬怒其不争的注视中。
中年男子听见乌纱帽跌落在地的声音。
一头华发散乱,满脸颓废落寞,足足沉默了数息,才艰难道:
“陈公啊,我不是个有志向的人,这辈子也就是个小小县令。
“读书的时候我对未来的要求就很低,想着不违法乱纪弄虚作假,对得起自己和百姓就行了。
“可真等我披上这身官袍,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以前的那些要求……太高了。”
看着徐鹤先陷入回忆,一副要自己一个人偷偷当主角的模样。
“差不多行了。”
陈敬嘴一歪,出声打断道:
“你发现这些年妖祸严重,安镇司兵力吃紧,根本下派不到地方,一年一度的秋察将至,若你等处置不利,护不得寻阳百姓,便是个集体掉脑袋的结果……
“可你根本奈何不得那些老妖物,便随着衙门里的几個老家伙一同和稀泥,无为不治,上报他个太平大吉……”
“我说的,是也不是?”
话落,看着徐鹤先缓缓瞪大的双眼,陈敬便知道,自己说对了。
胸口的戾气一点点郁结,难以咽下。
这段话他说来顺口极了,就好像有另一个人在帮他念出来一般。
当年爱徒身死,陈敬之入山斩妖,看着满目荒唐的枯骨人泥,怒极剁烂了那斑斓大虫。
可那时候他的一身修为就已经开始跌落了。
而这小小的寻阳县,也早已被群妖环伺。
那山君虎妖,不过是一道先锋小菜而已。
陈敬之忽然明白了。
他所能做的,唯有震慑。
寻阳县需要的,只是一个传说中的陈敬之,而绝非一个老迈无力,日渐衰落的老东西。
“陈公,我……”
徐鹤先满目愧疚,正欲说些什么。
“大人——!”
忽听一阵匆惶脚步声,伴有护卫们的呵斥。
“求求你,求求你……”
就看见一个浑身血肉模糊,衣衫褴褛的庄稼汉子,跌跌撞撞闯进来。
那汉子一进大堂,看了眼狼狈落魄的徐鹤先,又颤颤打量了下魁伟矍铄的陈敬。
甚至没来得及思索。
便扑通一声跪在陈敬脚下,抓着他的珲裤,声泪俱下:
“县太爷,爷!求求您救救俺们,俺家娃娃已经两天没饭吃了,庄稼没了,都活不成了……”
这时候护卫们姗姗来迟,伸手便欲将那汉子抓走:“徐大人恕罪,是我等倏忽了,这就将他赶走。”
领头护卫说着,就看见徐大人脸色一白。
还不待徐鹤先发话。
便只听“嗵”一声震响。
金刀砸地。
“滚。”
那面容冷肃的老人一声低喝。
“这……”
护卫们面面相觑,发现徐鹤先满面愁容,宽袖下的撵人手势挥出残影。
“遵命!”
这才齐齐低头,灰溜溜退了回去。
陈敬随手将农夫扶起,一道内气打入他体内,化作暖流。
“好了,你且说罢。”
“老夫给你公道。”
庄稼汉子浑然一怔,血色翻涌的面颊上忽而平复许多。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出声,小心问道:“您、您不是徐大人?”
闻言,陈敬冷笑一声,目光挪向徐鹤先。
就瞧见这堂堂寻阳县太爷,此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悻悻然转过头去。
一边悄悄朝那农夫挪了两步,小声咕哝道:
“这会儿你又不急了?管这作甚,有什么事赶紧说吧。”
“啊,哦!”
农夫似乎想起什么,眼里忽地失了神采,身形一晃便瘫坐在地上:
“今年好大收成,哈哈……娃娃们笑呀,可能吃饱了……可,可,天灾去了,怎么又来了妖怪啊……
“好大一头老鼠,像牛……
“它说近来不叫大方吃人,晦气死,命我们将粮食统统缴了,不然,一个个扒了皮当牙祭……”
“……”
仔细听完,陈敬垂眸看向徐鹤先,随口问道:
“徐大人,伱怎么看?”
说着,他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屈指摩挲朝仪刀柄。
“我是该听他的,还是你的呢?”
“这……”
徐鹤先看了看那浑身浴血的农夫,又瞥了眼滚落在地的乌纱帽。
终于仰天长叹一声,缓缓摇头:
“唉,您见笑了,我徐鹤先,苦读二十年圣贤……
“终于愧对寻阳百姓,愧对陈公。”
沉默良久。
就见他极认真地理了理官服,深吸口气。
“今儿个大好辰光。”
“便,舍了这乌纱。”
接着两手抱掌,深鞠长揖,沉声道:
“学生徐鹤先,请陈公斩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