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8章 侠女张小萝(下)
张家的厨房不大,一边是灶头,灶上架着口大锅,此时锅里还装着昨晚夜里没有煮完的肉。锅边是一溜的瓶瓶罐罐,装的都是煮肉用的调料、香料。
另一边是一条木制长案,长案的中间布满了刀痕,还有些微微下陷,想来这是张老三用来砍骨剁肉的地方。
灶头与长案之间是一片空地,张老三的尸体此时就趴在这空地上。
陆广白蹲下身子,仔细查探了一番,念道:“死者张老三,中年男子,身上没有其他刀口剑伤,唯一致命处是被一支巨剑从背后刺入,一剑毙命,尸身并没有被移动过的痕迹。”
“巨剑?你是说凶器是那把宽剑?”郭烨问。
“八九不离十吧,你也在长安县衙的签押房见到了,她那这种宽剑非常罕见。”陆广白一边说,一边再次用手丈量了死者伤口的尺寸。
“巨剑是凶器,凶手也有可能不是巨剑的主人,对吧?”郭烨问道。
陆广白停下了翻检尸体的手,问道:“什么意思?”
郭烨疑惑道:“那小丫头说,她当时被人肉屠宰场的一幕幕给吓晕过去了,也有可能是别人趁她晕阙的时候,拿了她的巨剑杀了张老三,然后利用她晕阙在现场的机会,嫁祸于她。”
“我看你对着小丫头有些关心则乱了,乱,容易让人失去理智。我知道你热心,但热心也要分场合分时间。”
陆广白微微皱眉,平静地说道:“首先那把巨剑,你自己也拎过提过,寻常人能拎得起来挥剑刺入一个正常中年人的后背吗?其次,她说得处处悬手臂,挂大腿,锅里烹煮人头的人间炼狱完全就是满嘴瞎话。你看这里就是她说得地方,你看像人肉屠宰场吗?这里就是张老三煮肉炖肉的厨房!所以,这胡人少女的话完全禁不起推敲。”
郭烨被陆广白一番说教,脑子有些冷静下来,是啊,自己真的有些失了方寸,所有的一切证据和线索,都指向了张小萝这个蠢萌的胡人少女,但自己却是主观臆断地认定她不是凶手,简直就是大忌!
小陆说得对!这一盆冷水浇的及时。
论办案时沉稳冷静的心态,自己这点还真不如小陆啊。
“尸体我验完了,”陆广白缓缓起身,说道,“目前来看,这就是简单的一桩凶杀案。至于张小萝杀张老三的动机是什么,就要靠你了。刚才张秦氏说,家中钱财被偷掠了,我觉得也许可以从这方面入手。”
“我知道了,那我们出去跟罗捕头……嗯?那是什么?”
话说一半,郭烨突然发现张老三尸体的不远处,有两粒黄豆大小的小丸子。
他蹲下身来伸出两指,小心翼翼地夹起其中一粒丸子,端详了片刻。
陆广白这时也看到了郭烨手指夹着的黄豆大小的丸子。
突然,郭烨一抬手,将那丸子凑到鼻子前闻了闻,霎时,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传入鼻中,直通天灵,整个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你真不要命了,万一这是什么毒丸,你中了毒了我可不替你收尸!”一旁的陆广白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郭烨此举委实孟浪,案发现场的可疑物,怎么能随便放到鼻子下面闻呢?
“这不是没事儿吗?还挺香的。”郭烨咧嘴笑了笑,表示无妨。
陆广白也捡起了地上的另一颗小丸子,闻了闻,一股醒神的幽香传来,点头道:“这是一种香丸,据我所知,这种香丸价钱不菲,通常都是高门大户的贵夫人专用。”
“按理说张老三一个大老爷们,粗人一个,不会带这种东西的,”郭烨分析道,“但是这种名贵香丸,而且是贵夫人专用的,却出现在了命案现场。我认为有必要顺着香丸了解一下情况。”
陆广白道:“也许是他夫人张秦氏的呢?你看张秦氏那身装扮,也挺像个贵夫人的。”
“但她只是个卖绿肉的妻子。先出去问一下。”
郭烨走到厨房门口,让站在院中的张秦氏过来,问道:“张秦氏,这香丸是你的?”
“不是!香丸怎么会是我们这种寻常百姓人家用的?这种东西蕃市里有售,价值不菲,都是贵夫人们才舍得买,张老三哪里舍不得给奴家买?”
张秦氏盯着郭烨手指的香丸,淡然说道:“再说了,我们家绿肉卤制的活儿都是我夫君干的,奴家从不进厨房,他也从不让我进厨房,说血肉飞溅的,女人进来不合适。这街坊四邻都知道。”
张秦氏这话不像是在说谎,确实,只有富贵人家才用得起这香丸,而且张老三不让她进厨房,这个街坊四邻一打听就知道了。
既然不是张秦氏的,那有可能就是最大嫌疑人张小萝的了
郭烨又将张小萝叫了过来,问讯一番。。
张小萝不迭摇着头,辩解道:“香丸是你们唐人才喜欢的玩意儿,本……本姑娘从来不用!”
郭烨微微点头,她说的也对,胡人的确不太用香丸这种东西。
那暂时找不到香丸的主人,对张老三案的侦破并没有带来有用的帮助。
张小萝嘟囔着嘴,哼唧道:“都说了我没杀人,没杀人,偏偏总怀疑我。你看那张老三的妻子,丈夫刚死,还打扮的那么艳媚,又是粉绸箩裙又是涂脂抹粉的,这哪儿刚刚丧夫的女人,都说你们唐风豪放,今日一见,果真豪放!要在我们那儿,这种女人要被乡里拖出去打的!”
“你再说一遍!”郭烨面色一变。
张小萝吓得低了一下头,“凶什么凶?不说便是!”
郭烨知道自己刚才吓到了她,温和地又问一遍:“小萝,你把刚才那番话再说一遍。”
张小萝只得又重复了一遍。
郭烨听罢,将目光落在了退到一边的张秦氏身上。
张秦氏感受到了郭烨目光的灼热,有些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身子,直接背过身去。
郭烨疾走到张秦氏跟前,眼神灼热地盯住了她那精致的面庞。
“官爷,你想作甚?奴家是丧夫之人,不…不祥。”张秦氏被看得有些发毛,生怕郭烨对自己起了叵测心思。
罗九亮和陆广白几人也见状走了过来,陆广白知道郭烨没那么二,绝对是有所发现。
就听郭烨问道:“张秦氏,你夫君张老三平日里对你如何?”
“挺好的。”张秦氏低着头,弱声说道:“自从嫁过来张家之后,就没让奴家干过粗活。吃穿用度上,也从来没委屈过奴家。
郭烨看了她的这身打扮,点头说道:“嗯,看得出来。不过,我有一事不明。既然你与这张老三夫妻感情深厚,缘何他死了,你还继续粉绸锦缎的穿衣?而且还有心思涂脂抹粉,将妆容化得如此精致?”
“啊?事发突然,家中还没准备孝衣,不过奴家已经托隔壁的张家婶娘帮忙赶制了。晚点就能赶制出来。至于这妆容……”
张秦氏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说道:“奴……奴家夫君死了,当然难过,也哭过,这妆是后来补的。”
“那我又问你,妆容花了就褪掉便是,为何还要补妆?素面朝天就见不了人吗?”郭烨咄咄逼问。
张秦氏愣了一下,这问题问得她有些迟疑,答不上来。
思虑一番过后,她突然叹气道:“好罢,奴家也不瞒你们了,我知道你们只要跟街坊四邻一打听,肯定会知道我们夫妻其实并不和睦,经常吵架。昨日天黑前,他又与我吵过一架,还打了奴家。”
说着张秦氏摸了摸脸颊,低声说道:“就打在脸上!”
“所以你就恼羞成怒,趁他不备,将他杀了?”罗九亮诈道。
“不不不,奴家哪有杀人的胆啊?”
张秦氏急得解释道:“奴家脸上被他重重打过,留了掌痕。我怕你们看了误会,这才细细补了妆。你看,罗捕头不就这么猜想的么?”
罗九亮:“……”
郭烨抬抬手,示意罗九亮莫要打岔,然后又问:“张秦氏,他昨日为何打你?”
张秦氏踌躇了一下,手指绕着衣袖纠结了半晌,似是有些难以启齿,最后还是老实说道:“我们夫妻二人成亲七八年了,一直没有孩子,街坊四邻不知有多少闲言碎语。我夫君又是这坊里要强的男人。久而久之,就对奴家有了怨气。昨天,他又数落奴家是……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奴家整日受他气,也有些怨愤,情急之下就脱口骂了他,他暴怒之下便打了奴家。”
郭烨问道:“你骂他什么了?”
张秦氏犹豫了一下,还是回道:“奴家骂他是没种的骡子!”
“哈哈哈……”罗九亮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讪讪地说道,“是个男人,都受不了这鸟气,铁定揍你!”
郭烨听罢微微点头,算是暂时接受了她的这番说词。
随后,他指着张秦氏的脸颊,说道“你把妆卸了,一看便知你说的是不是实情。”
张秦氏有些扭捏。
郭烨道:“二宝,去打盆水来!”
李二宝连忙去打了一盆清水过来。
张秦氏为了自证清白,只能在在众人面前洗去了妆容。
果然,她白皙的脸上赫然有个巴掌印,还微微泛着红肿。
她讲得都是真的。
张秦氏见郭烨不再发问,胸脯轻轻地起伏了一下,好似呼了一口气。
这个微妙的动作被郭烨迅捷地捕捉到了。呼了一口气?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又突然发问:“张老三昨日什么时候打的你?”
“什么时辰忘了,但是在天黑前。”她这个不记时辰也正常,古代小老百姓哪有什么精准的计时标准,通常都是黑天白夜早上下午来计时的。
“谁人证明他昨天与你吵架打了你?将你脸打成这样?”郭烨又问。
张秦氏摇了摇头,应道:“没人证明。因为他昨日是在卧房里打得我,我们家卧房里只有我们夫妻二人,哪有什么外人能证明?”
“行,那带我们去你的卧房看看。”
“啊?”
一听要去卧房,张秦氏的脸色闪过一丝慌乱,一闪而逝。
这番噼里啪啦的对话,就是郭烨多年查案累积下来的经验了。因为人在撒谎的时候,一定会不停地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去圆上一个谎言,那环环相扣下,必然就会有漏洞出来。
多年的办案经验告诉他,有时候看似合情合理的事,不见得就是真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才是正理,不为人知的魔鬼,只会藏于细节之中。
从她微微松了一口气,还有沉着应对的态度上,郭烨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果然如此,一个啊字的反应,足以推翻很多既定的事实。
最后从她对进卧房查看的态度,郭烨可以判断出两个可能,一是昨天她和张老三吵架地方根本不可能在卧房,另一个可能是这卧房里也许有她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
“啊什么啊?张秦氏,让你带路去卧房!”
罗九亮见张秦氏久久不动,也猜出了端倪,当即厉声斥道:“郭副尉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你心中若是没鬼,你抗拒什么?莫不是你杀了张老三?要抗法不遵?”
“没有,奴家没杀人!奴家这就带各位去卧房。”张秦氏被吓了个不轻,唯唯诺诺带了路。
……
很快,众人来到他们家的卧房内。
乍一看,倒也没什么异样,轻纱罗帐梳妆台,就是普通百姓家的卧房。
但是细细走了一圈,推敲了一遍房内,却发现这卧房内的地上,有十几块青砖明显是被人动过的。
而且有泥土渗落,没有及时清理掉,应该是刚动过不久。
郭烨问张秦氏道:“这青砖被起出来过,然后又重新挪回了原位,这下面埋了东西?”
“官差误会了,就是简单的松动,过些日子奴家找匠人修缮一下。”张秦氏道。
“罗捕头,让你的人挖吧!”郭烨挥了挥手。
罗九亮立刻安排了一名衙役,将那些松动的砖块一一撬起,的确有发现,青砖下面的泥土也有动过的痕迹。这根本不是青砖老化松动那么简单。
张秦氏想隐瞒什么?
“继续往下挖!”郭烨说道。
那名衙差继续挖,随着将浮土扒开后,一个装水的大瓮出现在大家的眼前,瓮上盖着一个石头盖子。
果然有东西!
不过那石头盖子甚是沉重,那名衙役竟提不起来。
郭烨正要上搭把手,却见一直在卧房里默默看热闹的张小萝挤了进来,大声道:“小哥哥,这种力气活,我来!嘿——”
好家伙,小小的身子,竟然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她微微一使劲,竟将那个瓮盖给挪开了。
“我看看,到底藏着什么好宝贝!”张小萝一揭开瓮盖,就迫不及待地抢先第一个将脑袋凑进大瓮口,紧接着,一声尖叫!
“啊!!!”
张小萝向后一仰,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人肉,好多人肉,你们果然是卖人肉的黑店!!!”
“嗯?”
郭烨和罗九亮几人纷纷往那大瓮里面看去,我的天了……
翁中是一堆的尸块!
先是一颗大脑袋,仰面对着上方,双目圆睁,死不瞑目。狰狞的大脑袋底下,能依稀能看到叠在一起的胳膊、手掌、腿……
郭烨眉头紧皱,看一眼就退开了,冷冷地将目光锁在了张秦氏的身上。
张小萝一脸的面无血色,若不是李二宝去将搀扶起来,恐怕腿都是软的。完全没有了之前在签押房中讲起人间炼狱时那番侃侃而谈的模样。这丫头啊,在郭烨看来,除了一身不逞李二宝的蛮力外,就剩嘴皮子利索,当然颜值好不好,还歹等过几年长透了再做评论。
陆广白此时已经开始工作,淡定地从大瓮中起出一坨坨,一件件的尸块和残肢断手。
呕!
呕!
罗九亮连吐了十几口,将隔夜饭都吐出来了。
好不容易止了吐,他擦了擦嘴边的胆汁,转身大怒道:“张秦氏,你说清楚!往常我从你们家店里买的绿肉,是不是人肉?我日你们先人姥姥,我说你们家的绿肉怎么味道特别,特别——呕——”
越说,越想吐。
罗九亮又蹲地大吐,吐得连胆汁都没了。
“当然不是人肉。”张秦氏连连摆手,“张家绿肉店做的都是正经生意。”
“张秦氏,大瓮里的这堆尸体是怎么回事儿?”郭烨冷冷地问道。
“纠正一下,经过拼凑,这瓮里只有一具尸体,应该是完整的。”陆广白更正道。
郭烨微微颔首,然后继续问道:“张秦氏,你说!”
“他……他叫王毛,是我家的邻居。平日里游手好闲,偷鸡摸狗,还喜欢博戏,不是什么好东西。”张秦氏用帕子捂着嘴,身体微微颤抖。
搏戏就是古代的赌博。
“王毛是谁杀的?”郭烨问道。
张秦氏道:“张老三!”
“张老三都死了,你怎么说都行啰?”罗九亮止住了呕吐,擦着嘴说道。
郭烨冲他抬抬手,示意他不要打岔,又问张秦氏:“他为什么要杀王毛,还要分尸装进大瓮中?”
张秦氏回道:“以前,奴家和张老三总是吵架,心情不好时,王毛便来勾引奴家,不过都被奴家婉拒了。有一次奴家被张老三打得疼了,王毛又来安慰我,还给奴家上药,谁知被这家伙趁虚而入,要了奴家的身子。从此,奴家便时不时和张老三偷着往来。往常,张老三都要在厨房里煮肉煮到四更天。王毛通常都是在这个时辰来我家,趁着张老三不在的时候,和奴家欢好。昨夜又是如此。结果,不知为何,昨夜张老三提前回来了,撞见了此事。他一怒之下,就把王毛杀了。他说念及我们夫妻一场,不杀我,还原谅我,继续与我过日子。”
这边说完,陆广白就点头说道:“根据这具被肢解的尸体情况来推断,死亡时间差不多是在昨夜,这倒没说谎!”
郭烨嗯了一声,又看向张秦氏,问道:“所以你就配合他来处理尸体了?”
张秦氏说道:“夜里宵禁,城门关闭,奴家和他暂时想不出处理的尸体方法,就将王毛的尸身剁开了,放在这大瓮里。想找机会再运出城外。”
李二宝将张小萝搀扶到了门口,透透气,然后听着张秦氏这么说,嗤笑一声,说道:“张老三都死了,王毛也被剁成块儿了,都死无对证了,就随你怎么说了呗!”
这个质疑,和刚才罗九亮的质疑是一个道理。
郭烨摆了摆手,淡淡说道:“人确实是死了,但不见得就是死无对证了。张秦氏,没说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