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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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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焉云深缓步走来,行礼后,问:“娘娘看完了那册诗集?”

    那本诗词集,宋韫读完已经还给太傅了。不过话题太过跳跃,宋韫怔了怔,点头:“自然是看完了才归还给太傅。贺梅子的诗词风格多变,佳句极多。其中太傅旁注,更是点睛之笔。”

    焉云深仰望天上朗月,轻声发笑。这是宋韫第一次听见他笑,与此同时,淡淡的酒气传来。

    太傅这是醉了?

    宋韫不着痕迹往后退开一步。

    “太后可曾进过书院,由哪位先生授业?”焉云深像是不胜酒力,站立不稳,倚着桂花树。

    夜风拂过,桂花落了满身。满身浓香,满身沉寂。

    听他这样说,宋韫下意识担心是替考暴露了。转念一想,太傅为人正直,若是怀疑便会直接发问,不会迂回试探。

    宋韫回答:“不曾,都是在家里自己看些闲书。”

    “闲书……是啊,你那么不求上进,当然是看闲书。”焉云深扶着桂花树闷声发笑,声音极低,近乎喃喃自语,宋韫全神贯注去听,惊诧不已地听见太傅在念诵自己先前夹在书里的诗词。

    “梨花宴,细蕊藏霜三更现……霜……庭霜……”太傅醉眼朦胧,对宋韫伸出手。

    宋韫心头紧张,不停后退,“太傅,你醉了!”

    “醉了?我怎么会醉!”焉云深声音沙哑,一拳砸在桂花树上,桂花扑簌簌地往下落。

    这一拳似乎用尽他所有力气,焉云深松了劲,素来挺直的腰背垮了,缓缓地滑下去,瘫坐在地背靠桂花树,“我不会醉,更不会错,是你负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晏国文人之首的太傅居然语无伦次,这是喝了多少酒?宋韫见他实在醉得厉害,便扬声叫守在月门处的侍卫来搀扶太傅回去。

    望着太傅被人架走摇摇晃晃的背影,宋韫长舒出一口气:“那首词,竟然有这么大的威力……还书的时候怎么就忘了拿出来……”

    齐胤从宋韫怀里跳出来,跃上了桂花树,目不转睛地盯着宋韫,良久才道:“那词,应该不是岳母所作。”

    宋韫低头,“我不知道那首词是谁作的。我家书房里只有那一本词集没有署名,还只剩下半本,后面的内容都被撕掉了……”

    “现在还能找到那本书吗?”

    “应当还在书房,家里没人会乱动我的东西——”宋韫抬头,发现齐胤双目放光,心头瞬间下沉,“你想找到作词之人,用来制辖太傅?”

    齐胤目光炯炯没有否认。

    夜风一吹,宋韫从后背凉到心里。

    齐胤好像永远处在理智的算计中,看见焉云深失态,他没有讶异没有好奇,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可以抓住有用之人的软肋。

    可这软肋,有可能是宋韫十八年来一直心心念念的生母啊。

    连宋韫最珍视的人也要利用吗?

    宋韫一直想,待天下安定身世大白,就和家人归隐,远离权力漩涡。

    可齐胤会肯放手吗?

    宋韫于他而言就是一颗有用的棋子。

    宋家人都是他手里的棋子,当然要物尽其用。

    利用完了呢,知道许多秘密的棋子又该何去何从?宋韫不敢想、不愿想,想也没用,决定权都在齐胤手里。而齐胤在乎的,只是利益。

    宋韫张了张唇,良久才发出声音:“根据已有的线索来看,作词之人很可能是我生母。陛下,在你眼里心里,我们一家人只要是活着,都要为您卖命死而后已,是吗?”

    夜风灌进嗓子里,宋韫声音哽咽。

    被满含失望的目光凝望,齐胤心头突然乱了一拍,讷讷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没有更多解释的话了,因为宋韫说的就是事实,齐胤无可辩驳。

    宋韫自嘲地笑笑:“陛下不必解释。身为大晏臣子,忠君爱国是理所当然。臣自当为陛下冲锋陷阵,万死不辞。”说完宋韫便转身走向月门。

    “韫韫!”

    宋韫没回头。

    “朕心中确实诸多算计,但朕绝不会伤害你!”

    真话假话说多了,都成了没意义的废话。宋韫脚步不停,踏上月门阶梯。

    一段沉默之后,齐胤在背后喊:“七皇兄是朕亲手杀的,所以朕把皇位传给齐俦!”

    月门旁的竹叶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月光寂静,宋韫停步转身。

    齐胤的眼睛亮亮的,不知道是月光还是别的什么。

    他懂宋韫在恼什么,所以他给出了坦诚。

    齐胤的七皇兄,也就是前晟王、齐俦的父亲,死在他手里,手足相残。

    “父皇赐了七皇兄毒酒,留下朕一人,看着他断气。”齐胤把自己蜷缩成一团,“那毒酒不会即刻要了人性命,中毒的人只会慢慢丧失知觉然后死去。比起其他皇兄,这是个很舒服的死法了。朕当时想,朕要是也能这个死法就好了。”

    宋韫闭了闭眼,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缓步走向齐胤。桂花飘落,撒在黄狸身上,拂了还满。

    齐胤用头去蹭宋韫手腕,“朕觉得活着累,但也怕死。当时,父皇留下一把匕首,若是七皇兄能用它杀了朕,解药和皇位就都是他的;反之亦然。韫韫你猜,朕怎么选的?”

    齐胤在笑,笑容却让宋韫心口拧着似的疼。

    宋韫伸手将他揽在怀里,“夜里风大,回去吧。”

    齐胤摇头,“这些话,今晚不说,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说了。朕想说些真话。”

    宋韫于是抱着猫坐在了月门台阶上,安静听着齐胤讲述。

    “七皇兄掐住了朕的脖子,朕喘不过气,朕看见他眼睛里燃起求生的光……他伸手去拿匕首了,他拿到了,他向朕的脖子刺下来……朕双手握住了那把匕首。掌心撕裂,痛,很痛,但朕抢到刀了,深深朝着皇兄心脏扎下去。他死了,朕活了。那天的月亮,就像今天这么圆。”

    怀里的猫猫周身战栗,一声接一声地叫冷,宋韫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类似的考验,有太多次了……朕的手上不是没沾过血,但七皇兄是朕的亲哥哥。朕始终忘不了,七皇兄临死前嘴里喃喃念着,世子还没成婚,世子和他一样高了……父皇说,为帝王者,在无人之境,亲情恩爱都是挂累,只有断情绝爱,永远保持理智杀伐决断,才能江山永固。为达目的,朕连自己都能豁出去。朕早知道今年会有此天象不利人主,于是和大师筹谋了这个金蝉脱壳的法子。”

    “若是朕成功,复位后还会保下齐俦晟王的尊荣,世袭罔替;若朕不成,皇位就交给他了。”齐胤苦笑,“可现在,朕舍不得失败舍不得死了,万一那小兔崽子学康国混账把韫韫占了去呢。”

    宋韫瞋他一眼,“只要保证我家人安全,宋家永远忠于陛下。”

    齐胤去蹭他脸,“那是当然。若是能找到真正的岳母,成全她和太傅,那不就更好吗?”

    宋韫心想,这话幸好没让父亲听见,不然非得把肥猫拔成秃猫。

    “行了,回去吧,再坐就天亮了。”宋韫起身。

    齐胤“嗯”了一声,微不可闻道:“从那天起,朕就再也没过过生辰,都快忘了长寿面是什么滋味了。”

    夜风瞬间击中宋韫心口。

    宋韫低头看齐胤,原来,他宴会后说“该吃的东西”,不是月饼,是长寿面。

    那天,是齐胤生辰。

    今天,是齐胤生辰。

    ·

    摘下枝头香气最浓烈的桂花,打一桶浸着中秋月的井水。

    夜半,宋韫偷偷藏在州牧府厨房,用浸泡过桂花的井水,和面做长寿面。

    上辈子千里走单骑时,没少自己生火做饭,可那都是在野外风餐露宿时随便糊弄肚子。认真算起来,这是第一次正经下厨,难免手忙脚乱。

    秋来夜寒,宋韫挽起袖子,双手碰到冰冷的井水,胳膊上便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嘶,真冷……”

    茶道焚香宋韫在行,白案却是一塌糊涂。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本来只是要做一碗长寿面,结果和出了两斤面团。

    将和好的面拧下掌心大小的一团,从中间掏个洞,慢慢将面团握成均匀的环状。不断揉搓,让粗短的面环变长变细,眼看着差不多有个面条的样子了,宋韫胳膊肘碰碰怔坐灶头的齐胤,“生火去!”

    齐胤回神,“嗷”的应了一声,跳到灶孔前,两条后腿支撑着身子立起,前爪举着柴火往炉膛里送。一连塞了好几根,柴火乱七八糟地卡在孔口。

    “怎么不燃呢?”齐胤挠着脑袋发愁,听见一声轻笑,转头看,宋韫那粒眉间痣被面粉半遮半掩若隐若现,好看极了。

    “傻,你没点火啊。”宋韫拍了拍粘在衣裳上的面粉,挺着大肚子就是不方便,一不留神就磕在了灶台上。

    宋韫想,自己只是假装怀孕,且衣食住行都有人伺候,尚且觉得不适。民间真正身怀六甲还要操持家务的妇人,该有多辛苦。

    若宋韫真能生育,那得是多么心爱的人,值得他甘愿承受如此辛苦。

    算了,不想那么不切实际的事,把火生起来要紧。

    齐胤这个傻猫猫,真是糊涂,对着炉灶不知所措一脸呆相。

    宋韫蹲下,抽出几根柴,抓了把干草用火石点燃了,然后再将木柴交错着搭起。不多时,锅里的水便沸腾了,宋韫将环状的细长面条下进锅里。

    “生火和举事,是差不多的道理。先从弱处引起,再添供给,点点星火就可成熊熊之势。希望过几日的行动能顺利吧。”宋韫用木勺缓缓搅动汤水,确保不会粘锅之后,便动手去调料汁。

    一点油盐,一勺酱油,一块猪油,一撮葱花,一根面条,浇上滚热的面汤。宋韫将长寿面捧到齐胤面前,“陛下,生辰快乐。”

    热汤热面,水气袅袅,齐胤仰头,仿佛被圣光照耀,“我从没吃过这样的长寿面。”

    其实是从没吃过长寿面。

    听人说过,一直想吃。

    “这是生生不息,长寿无极的意头。”宋韫噙着微笑,“陛下,要一口吃完,不能咬断啊。”

    “好。”齐胤抱着碗,埋头,汤是咸的,“一定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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