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流浪族群
时隔多日,我再次伫立在了这片芝麻丛林之中。
曾经几乎将我整个身体没去的灌木丛如今已无法再阻挡我的视线。越过这片矮小的植物,我甚至能眺望到远处那发生过可怕事件的地区……
“唉……”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心中回想着那一切的源头——倘若我们未曾遭遇到静夜,或许我现在的处境将要好得多。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可我自己却都没有几分相信。准确地说,当我从人类的社会中完全脱离出来后,那紧紧伴随着我的命运便好像发了疯一般地向前方暴走。我控制不了它,甚至没有一点能让它减速的办法。我曾尝试过让这一切别来得那么猛,可当我将阻拦的爪子放到这列名为“命运”的车头前时,那一股汹涌向前的气势却几乎在瞬间便要将我的两条前腿给扯断!
我自知无法反抗这一往无前的命运,便只能尽自己所能地让它不要向更加悲惨的终点走去。曾经失望的过去无法改变,但至少我能决定属于自己的未来。
我十分清楚自己身上的担子,青明的生命是否能够延续完全取决于我接下来的行动。不仅如此,我的性命可以说也和她捆绑在了一起。虽然对她并无太多好感,可在血月与大螯所待的这些日子里也让我逐渐理解了存活于野外的族群的意义:利益至上。任何私人的感情或是认知都无法凌驾于族群之上,相较于所有人的共同命运,个人的牺牲可以说是在所难免的。
正因为有着代表大螯的天河出面,才能让贵为血月首领的玫瑰都无法对我痛下杀手;正因为有天河的推荐,我才有资格去到大螯甚至拥有加入他们的资格;也正因为天河阴差阳错地出了事,大螯族群为了拯救他而让我施行乌提出多年都未成功的计划,所以我和青明的性命才能够暂时得以保留……
这一切就像是一根串联起万物的丝线,它隐藏在所有感知的背后,却又能让你在事后觉察到它的存在——这种名为“命运”的玄幻之物,似乎早已将我们每一个个体的生命划上了不同的句号。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走上一条有着无数分支的命运大道……
穿行在芝麻丛林里,我警惕的目光洒向四周,心中对那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危险而感到惴惴不安。此时天色已近夜晚,残留的阳光仍将半边天空照得发红。被大风吹得“窸窸窣窣”的树叶和灌木丛似乎都被这代表着生命与活力的光芒给赐予了使命,它们紧紧地在我身后催促着,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在天完全黯淡下来之前进入罪恶之都……
硬着头皮向前方奔跑,不知过了多久,身前被遮挡住的平坦旷野才豁然出现。我停下了步子回头望去,这才发现那片广袤的芝麻丛林几乎填满了属于罪恶之都城外的整片区域!
望向城市的视野里渐渐出现了人类的影子,他们的数量不多,但却预示着我的目的地已即将到达。
这是我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后再次回到人类的世界,不得不说,这种生物带给我的几乎已只有深深的恐惧,即使是现在无论是内心还是身体都已经越发成熟的我也仍对他们心有余悸……
在尽量不惊动他们的情况下我一路小跑,前方的黑暗之中浮现出一些三四层楼的矮房子,它们的周围被一些高低不一的栅栏给围了一圈,不知是在抵御着什么未知的危险。
零零散散的人类或站或坐院子里,颇有闲情逸致地相互攀谈打趣着,它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偶尔发出一些会心的笑声。
“汪汪。”
不远处传来有同类的叫声,我下意识地靠上去,试图先从同类的角度入手了解一下这个地方的详细情况。
声源离我越来越近,并最终出现在一座带有两层楼的小院子里。
我小心翼翼地从栅栏的缝隙中望进去,只见里边是一只身材高大且有些瘦削的斑点狗正冲着他成年男性的主人撒着欢,人类将一只飞盘院子的一角处扔了出去,他便兴奋地回过头跑去将那落在地上的飞盘给咬住再将它还给自己的主人——这似乎是他们在玩的一种游戏。
我静静地在栅栏外观察着,心中却不免发愁:即使我重新回到了人类的世界,可又如何才能接触到有关“冠冕”的情报呢?且不论我是否能接触到和他们有关的同类,就算冠冕组织里的家伙正站在我的身旁,我也不可能单刀直入地询问啊……
正当我脑海里还在纠结时,“啪”的一道声响突然从我眼前不远处响起,吓得我连脖子都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截——似乎有什么东西撞上了我跟前的栅栏。我回过神,这才发现是那个人类所扔的飞盘飞到了我的跟前。
我和他的目光在彼此的中间点交错,互相都发现了对方注意到自己的眼神。斑点狗冲我的方向跑来——他一如之前一样要将那只飞盘捡回自己主人的手上。可刚跑到一半,他也很快发现了我的存在,脚下的步子很快停下,两只刚才还散发着愉悦与兴奋光芒的眼睛此刻已变得警惕无比,仿佛做好了下一秒就和我开战的准备。
“你是谁?”斑点狗冷冷的,没有给我任何客气的感觉。
我盯着这个浑身黑色斑点的同类,也很快便从他的眼底意识到他在保护自己主人领地的意图。
“没骨气的家伙!”我本想就这么甩下一句轻蔑的话后离开,可一想到现在还不宜与罪恶之都中的其他同类发生冲突,便将心头这股升起的愤懑之火给压下,扭过头去,轻描淡写地离开了。
沿着平坦的道路继续向前走去,在那路的尽头处似乎远远地又出现了一阵低沉的嘈杂声。我的心悬了起来,慌乱地猜测着这马上相遇的对方到底是人类还是另一群游荡在罪恶之都街头的小势力……
可相比之下,我更担心自己遇到的是那被大螯的人所形容得“凶神恶煞”的禁卫军。一想到自己的样貌曾被他们之中的静夜所见过,我的心跳声就越发地明显。
然而,此时的我已然退无可退,便只能快速地贴近右侧墙边,借着头顶上耷拉出来的植物叶子的影子下,硬着头皮朝前走去……心里也不断地默念着:别看见我,别看见我……
声音由远及近,并很快变成了我能够听懂的语言:
“我可不会再过那种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今晚你们这些家伙要是还找不到吃的,我就把你们这群废物一个个杀来吃了!”一道粗犷的声音气鼓鼓地喊道。
“听到了没?还不快去给老大找吃的,太阳可是快要落山了,我看你们一个个的小命就快要不保了。”另一道尖细的声音响起,其中的谄媚之色甚至没有半点的隐藏。
“是是是,我们马上就去……”
一阵急促的步伐从我前方不远处迎面经过,我赶忙别过头去,掩耳盗铃般地希望对方不要发现我的行踪。
至少听起来不像是禁卫军——我心里舒了一口气,那印象中类似于静夜般的禁卫军至少不会为了口吃的而发愁。可正当我有些侥幸时,那道尖细的声音却再次响起:
“咦?老大,你看那是谁?”
“嗯……好像是没见过的生面孔啊,莫非又是哪家的倒霉蛋被丢出来了?”粗犷的声音似是有些疑惑。
“不像,老大,我们地盘上的人我都熟悉得很,从没见过有一只拉布拉多啊。”尖细的声音说道,“我敢肯定,这家伙一定不是我们这儿的人,要么是今儿才被人类带来的,要么就是……”
尖细的声音突然噤声,似乎话题牵扯到了某些“禁区”。
“难道……是隔壁瘸子地盘上的吗?”粗犷声音放缓了他的语速,“还是说……是他派来的人……”
“嘿哟!老大,你看看他,浑身没一点脏污的,连毛发都是又光又顺的,怕是才被丢出来不久吧?”尖细声音似乎发现了什么神迹般兴奋地冲自己的“老大”叫道。
“去,叫他过来。”粗犷的声音下令。
“喂,那个谁?你赶紧过来,我们老大叫你呢!”尖细叫声响彻这片空荡的天空,连回音之中都满含着他狐假虎威的气势。
我自知他们谈论的对象正是自己,在被叫住后也不便再装聋作哑了,便转过头去,双眼直直地看向了他们——原来那是一条灰褐色的中型犬只,体型略胖,双耳耷拉在脑袋的两侧,浑身毛发凌乱,脏污甚至盖去了他的一部分毛色。我虽然看不出他的“种类”,但从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上还是能意识到他就是那个被称作“老大”的家伙。
在他身旁站着另一条黑色的,浑身更加肮脏的矮小犬只。他的毛发打着卷,和不知从哪儿裹来的结块了的脏泥卷在一起,整个外观看上去就像一只泥塑的雕像,仅能从头部和上半身还勉强看出他原本的颜色。
“过来啊,你还在看什么呢!”尖细叫声从那条脏兮兮的黑狗口中响起,他瞪着一双从盖过眼睛的毛发中若隐若现的目光,似乎想用着呵斥的语气先给我一个下马威。
“这又是个什么组织?”我心里打着鼓。
缓缓横穿过了道路站到了离他们有一段距离的跟前——由于品种的关系,我甚至比那只灰褐色的狗都还要高出大半个脑袋,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那充满诧异的目光很快便增添了几分恼羞成怒的情绪。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我淡然地开口,忐忑的内心却必须要故作沉稳。
“额……”跟班黑狗愣了愣,他瞥了一眼身旁的老大后才又冲我无礼地喊道,“你是被哪家人类给丢出来的?”
“什么从哪家被丢出来的?”我反问道他。
“你不是被人类遗弃的家伙?”他似是有些疑惑地问道。
听他这么一问,我的脑海里却突然回忆起一些过去的事情来……
“不,我不是人类的狗。”我闭了闭眼睛,故作平静地回答着。
“那你是哪儿来的,这天都要黑了,你还在外面闲逛什么……”灰褐色毛皮首领的话语戛然而止,他的两只眼睛突然睁得巨大,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你是……难道你是……”
我睁开眼盯着他,这副突然的紧张与慌乱也使我感到一头雾水。我不明白他到底会错了什么意,但心里却在暗自庆幸至少身份是彻底地隐瞒了过去。
我正纳闷对方怎会如此害怕时,他却突然一下子趴在了地上,将脑袋向自己的肚皮处卷去,用头顶顶住地面,虔诚无比又分外紧张地大声叫道:“不知大人大驾光临,恳请恕罪!”
站在一旁的跟班本也和我有着同样的疑惑,可见到自己老大突然的动作后,精明的他似乎也立马想起了什么,二话不说地也猛地趴在了地上,将自己的头顶顶住地面:“恳请大人恕罪!”
我更加疑惑了,他们这突然对我毕恭毕敬的行为搞得像我是一个三言两语就能决定他们生死的恐怖角色,但可笑的是,我甚至还没弄明白自己身上究竟是什么东西才让他们如此笃定地信任了我的身份。然而,我并不敢多问,眼下将计就计才是最为聪明的选择。
“嚯,刚才可还不是这个态度呢。”我装腔作势地继续着我的表演,既然对方是如此地“给机会”,那我自然是必须要配合着他们的演出。借着这个被对方“给予”的身份,我似乎便可以随意地获取一些我想知道的问题的答案了。
“大人饶命……我们不知您会在此时大驾光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首领害怕得浑身发抖,连身上的一些脏污都被他给抖落在了地上。
“别搞这些虚的了,起身吧,我有话要问你们。”
我仍保持着和刚才一样平静的语气,仿佛对他们所做的这些动作感到理所应当一般。
听到我的“命令”后,他们两个连忙站了起来,刚才还趾高气扬的脸上现在已堆满了恶心的赔笑。我扫视了他们一眼,这才发现那名跟班的左眼球似乎因什么疾病坏掉了——瞳孔一片灰白没有半点光泽,而且似乎无法受它主人控制般,两只眼睛并没有看向同一个地方。
这从未见过的离奇一幕吓了我一跳,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后退了一步。
灰褐色狗立马察觉到了我的反应,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跟班,便立马冲他大声吼道:“你的丑样子恶心到大人了,真是失礼!还不快滚!”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跟班连忙将头低了下来,隐藏起自己的脸庞,然后一边道歉一边退后道,“我就先告辞了……先告辞了……”
说罢,他迅速转身,一路连滚带爬地逃到了我看不见的远处。
见到手下离开后,这位首领的脸上才又恢复了刚才“憨态可掬”的笑容:“嘿嘿,真是不好意思了大人,这都是我的失误,还请您恕罪。”
这副谄媚的模样虽说看得我心中升起一种特殊的感觉,但我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身上正肩负着十分沉重的担子。
我收敛起自己心中因为那种得意于高高在上的地位而产生的心情,重新将严肃的语气放回了口中:“这地方叫什么名字?”
“探芝,大人,这里是我的属地。”灰褐色狗连忙回答道。
“探芝……”我重复了一遍,心中也默默地将这名字给记了下来,“这地方,禁卫军来过吗?”
“啊?”灰褐色狗露出一脸疑惑的神情。
见他这副反应,我顿感自己刚才的提问有些穿帮,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我也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我转过头去盯着他,表现出一副正在质问的态度。
见我的目光有些不悦,他才好像恍然大悟般地赶忙回答:“来过来过,大概一个月前,禁卫军大人们来巡查过此处。”
“谁是领队?”我继续问道。
“是……是……是静夜大人。”他的音量有些刻意地降低,仿佛并不敢直接说出这个名字。
“静夜……”我重复着,心里却在回想着一个月以前所发生的事——看来我和天河所遭遇的变故似乎真的只是个巧合,而当时静夜所身负的任务应该只是巡查包括这名叫“探芝”在内的某些区域。
我正想着,身后却传来一些爪子在地上摩擦的杂乱“哒哒”声。我转过头去,只见是三只浑身同样有些脏兮兮的狗。他们的嘴里正叼着一些好似禽类身体的部位——看起来应该是觅食回来了……我知道他们是刚才被派出去搜寻食物的几个可怜家伙,便也没有多说什么。
见自己老大的身边突然出现了一只不认识的拉不拉不多,他们的步子便立马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我和在我面前毕恭毕敬的首领,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倒是他们的首领率先打破了这种僵局:“大……大人……这……这是我们准备用来上交的物资,您……您……”
“上交的物资?”我疑惑道,“这不是你们自己吃的吗?”
“不不不!”他仿佛被电击了一般,猛地将身体趴了下去,连脑袋都和地上撞出了“咚”的一声,“万万不敢,我们万万不敢!这是我们提前寻来用作上交的资源,我们可不敢自己食用啊!”
见到自己“老大”如此作态,那三条狗也迅速意识到了什么,纷纷扔下嘴里的食物,一并学着他们首领的动作趴在了地上。
我疑惑他们为何不承认这是要用来吃的食物,反而说是用来上交……可心中却已经有些猜测——这或许便是存在于罪恶之都中的某种利益输送链条……
我虽不了解这其中的端倪,但也不便再多说无用之话,否则一定又会引来好像刚才一般的不必要的麻烦。而眼下,顺着他们的反应继续深入才是此刻的我最应该做的事。
“看不出来,你们倒还挺积极的啊。”我略带表扬的语气评价道。
“那是自然!我们探芝从来都是带头向伟大的‘冠冕’奉献的!”灰褐色狗兴奋且虔诚地回答,仿佛他自己就是“冠冕”最忠实的信徒。
但,第一次在罪恶之都中听到这个词的我,内心还是不免咯噔了一下。
“呵呵,既然你们如此忠心耿耿,那这些物资便不用交了,你们自己留着享用吧。”我终于听到了自己任务中的核心词汇,内心也有了一丝满足。
听到我的话语,灰褐色狗一下子抬起头来,整张脸上都充斥着难以置信的神色,下一秒,这副激动的脸庞上迅速充斥了难以掩饰的狂喜,他大声高呼:“大人万岁!大人万岁!冠冕万岁!冠冕万岁!”
其他三名趴在地上的手下也一并跟着他高呼起来。
我对他们的反应虽略感一丝惊讶,但从和他的短暂相处中也逐渐熟悉了这种模式。想必罪恶之都中不仅是“冠冕”,其他任何势力应该都有着类似的模式。
从和他交谈的这些内容中我已经猜到他应该并不清楚有关“冠冕”组织内部的情报,便也没打算冒着暴露自己真实身份的风险去试图刨根问底,而是换了个方向冲他问道:“这继续往前走是什么地方?也是属于你的地盘吗?”
天色已晚,我自知也该找寻一处能供我休息的地方,但以我的“身份”自然不能屈尊于此,便只能离开他的属地再寻他处。
“报告大人,前方是风落处,领主是和我一样阶层的风归。您要去他那里吗?我马上安排手下和您一道去。”
说罢,他正要去下令,我却及时地叫住了他:“不必,我自行前往就是。”
“啊,您确定吗大人?”灰褐色狗先是一愣,继而有些担忧地回应道。
“有什么不妥吗?”我回过头,一双带有复杂意味的眼睛又冲他瞪了瞪。
“哦不不……没什么,没什么……”他连忙将自己的眼睛避开,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我心中虽对那“风落处”开始产生警惕,但却无法冒着风险让他派人陪同,便只能硬着头皮前往那个地方。
我收敛起锐利的目光,再次冲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禀告大人,在下名叫灰林。”
“好的,灰林。我会向上头汇报你今天优秀的表现的。”
听到我这么随口地说着,名叫灰林的首领便立马又趴在了地上,受宠若惊般地高呼起来:“大人万岁,冠冕万岁!”
我没在管他,自己径直沿着街道向前方走去,直到我的步子都迈出了这一片人类的居住区后,身后都还能隐隐约约地听到那伴随着逐渐刮起的夜风中的狂热高呼声……
脚步踏出“探芝”,周围的气氛一下子冷清了下来,我仿佛置身于了一片毫无生气的墓地……席卷在我身边的夜风并不刺骨,但我却感到自己浑身的汗毛都渐渐竖起。那一股从心底里,从脊髓中溢出的恐惧,是无法再靠着我“精湛的演技”所能掩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