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还是请求
陈氏让丫头去沏了两杯茶端过来,就着茶尝了尝牡丹片。
崔令留端着白瓷杯,用杯盖撇了撇浮沫,见茶汤颜色并不清亮,心里一动。她是个聪敏灵慧的人,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到底没有开言,轻轻抿了一口,只觉得一股陈年霉旧的味道萦绕舌尖。
崔令留没有表露任何异样,陈氏这才松了口气。她有点羞赧,还是爽爽快快地开口了:“崔姐姐,妹妹也不怕你笑话。不是妹妹看不起姐姐,不拿出好茶来招待。”
崔令留赶紧笑道:“哪里的话?这茶我喝着还好。”
陈氏苦笑道:“姐姐不必哄我。也不怕你笑话,妹妹就直说了。这是去年的陈茶了。我们这等身份的人,只看颜色便看得出来。”
崔令留放下茶杯,倾过身去拉着陈氏的手,“陈妹妹,这是怎么一回事?”
今天是领月例的日子,崔令留转了一转心思,大体明白是什么事。因为她攀上了贵妃,宫里的事传得最快,各处都得知,自然不敢克扣她的月银。
陈氏眉眼一片愠色,用清亮含怒的声音低叱道:“不过是那起子奴才踩低拜高。见妹妹无宠,又没有靠山,可劲儿欺负罢了。”
她也是官家女子,父母的掌上明珠,从小锦衣玉食地长大。没想到进宫以后,却受到了生平从未有过的轻视和屈辱。
“方才我让青儿去领月银和份例,他们推三阻四的,别说银子,就只给了几匹成色不好的杂色锦,一盒陈茶,便打发了。”
崔令留蹙起纤细的柳眉,柔柔的声音里夹了几分不满:“当真是奴大欺主。你好歹也是皇上的贵人,他竟这样无理。”
陈氏冷冷一笑,负气道:“是妹妹没福气。当不上皇帝的宠妃,也没本事找个靠山,这才任人践踏。”
崔令留见陈氏越说越离谱,赶紧拉拉她的衣袖,陈氏这才不情不愿地住了嘴。
陈氏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话,怕是得罪了崔氏。她打打自己的嘴,陪笑道:“瞧我这张嘴,什么话都乱说,还请崔姐姐不要见怪。”
崔令留温柔地笑笑,拍拍她的手,“我理解妹妹的心情。我那边还有几匹缎子,回去便打发红药送过来,你先用着。”
陈氏忙忙感激地笑了,“多谢姐姐,只是这怎么好意思呢?”
崔令留叹了口气,“你我姐妹,进了宫孤零零的,也没个依靠。只要哪里能帮得上忙,你就跟我说。”
陈氏看上去动容得很,连忙眨去眼里涌上来的泪花,
<“多谢姐姐。”她又皱起眉头,“只是姐姐也不宽裕,哪里好一直靠姐姐接济?得想个法子,治治这起子奴才才好。”
崔令留不动声色地觑了陈氏一眼,笑道:“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倒有个法子。”
陈氏道:“姐姐有什么法子?快告诉妹妹吧。”
崔令留便附在她耳边,只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陈氏一边听一边点头,脸上慢慢坚定下来。
等崔令留把东西送来了,她忙吩咐青儿装了一半,亲自给隔壁瘦菊堂的虞氏送去。
第二天,陈氏便和虞氏结伴去给贵妃请安。
虞氏有点害怕,贵妃和淑妃已经在御花园一战成名。现在宫里都在传,贵妃是个破落户,一言不合就要打人的。
她生性柔顺胆小,不然也不会任由尚宫局克扣月银也一声不吭。听了这样的传闻,她着实害怕,不肯前来。只是陈氏看不得她柔懦的模样,硬是把她拖来了。
陈氏没用崔令留送来的布料,只穿了一件半旧的秋香素袖袄儿,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面镶边长褙子,腰下系一条弹墨白绫裙,头上并没有多少首饰钗环,看上去颇拘束和朴素。
虞氏也好不到哪儿去,衣服也是旧时的款式,明明都已经换上夏衣了,可她竟还穿着春天的棉裙。她拘谨不已,即使请安行礼后,落了坐也不敢抬头,十只白玉般的手指不安地搅动,仿佛一点小小的动静就能把她吓得跳到地上来。
韩姝在花厅见了她们,忙叫人看茶赐坐。她们俩连连道着不敢,小心翼翼地坐了。
陈氏打量着花厅的陈设,两边各摆了四张朱漆描金紫檀木椅子,椅子之间各自设了一个高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凤髓香,白瓷长颈瓶里斜斜插一枝粉白单瓣芍药,添了几分时令趣味。
黑漆描金花蝶纹的茶盘内放着旧窑茶杯,里面泡了上等的碧螺春,茶汤清香扑鼻。
陈氏看在眼里,心下暗暗咋舌。
宫里的奴才果然拜高踩低,她扫了一眼贵妃的身边丫鬟,见她们身上穿的衣裳料子都比自己的好,心里更加气恼黯然。
她们再怎么不受宠,也是宫里的主子,可还不如宠妃身边的丫鬟有脸面。
现在天气还不算太热,花厅里竟已事先摆放了冰盆,凉气浸骨,使人立刻精神起来。
蔓华奉上一个粉彩花卉纹扇面形攒盘,里面装了各色糕点。
陈氏连忙起身接了过来,连连道:“有劳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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蔓华见她如此客气小心,忍不住要笑,快快给她行了礼,退到外间去了。
虞氏捏起一块点心,陪笑道:“娘娘这里,连块点心都这么精致。嫔妾到这儿来,真是有口福了。”
韩姝笑了笑,“若是喜欢,待你们回去了,本宫让辛夷给你们捡上两盒,带回去吃。”
“多谢娘娘!”
陈氏默默低头,并不讲话。
半晌,她才幽幽叹道:“娘娘宫里,连水都是蜜一般甜,只我们是没人管的,连口粗茶都喝不到。”
韩姝见她话里有话,不禁挑了挑眉。
“这话如何说起?”
陈氏忙下地行礼,泫然若泣:“还请娘娘给嫔妾做主,那尚宫局的奴才们拿大,竟不将嫔妾们看在眼里。并且差人去领月银,不仅没领到,但被羞辱了一番。”
陈氏虽然心气高,但也能屈能伸,她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借贵妃的手好好惩治这班奴才。
韩姝见她们境况如此不堪,心里也有怒气。但她可没有被过剩的正义感冲昏头脑,冷静地说:“太后娘娘掌管后宫一应事务,这事本宫不能管。”
陈氏抬起头目光灼灼,直视贵妃:“娘娘才是后宫中地位最高的妃子,宫务本该有娘娘掌管。这才是名正言顺!”
这道理韩姝也明白,权力还是握在自己手里比较靠谱。别看她现在风光无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甚至得罪了太后的侄女也能全身而退。
韩姝可没有被这繁荣的假象冲昏头脑,她清醒地知道,不过是因为韩家现在正得用,自己在明面上又受宠,这才人人巴结。
看陈氏和虞氏的遭遇,就知道这皇宫是天底下最凉薄势利的地方。有宠的大家都来烧热灶,捧得高高的。无宠的人人轻视,甚至还有落井下石。
自己现在和皇帝算是暂时的同盟,这还是建立在他们共同的敌人刘氏身上。
女主还没进宫得到皇帝的真心。自己明面上最为受宠,担了宠妃的名头。不如趁着自己势头正劲,把宫权拿在手里。到时候就算自己失了宠,好歹不会因为人走茶凉而被轻辱。当然,也不能放弃和皇帝继续保持良好的关系。唯有这样,等他喜欢上女主以后,自己才能在宫里屹立不倒。
她眉眼微动,清亮的水眸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光。
这里比娱乐圈更加残酷无情、更加等级分明。
可自己在腥风血雨的娱乐圈都能杀出一片天来,从不曾畏惧分毫。难道到了
<这后宫,就裹足不前、瞻前顾后了不成?
这可不是自己的风格!
韩姝垂眸,看着茶叶在清亮澄澈的茶汤里起起伏伏,思绪不定。
只是太后她老人家死死攥着手里的权力不放,连自己的亲侄女都没给,自然也不会给她。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冉冉的茶香飘荡。陈氏不知道韩姝想什么,但见她敛眉不语。贵妃艳丽惑人的脸庞氤氲在袅袅的茶香中,卸去了咄咄逼人的强势,透出一股沉静的温和。
她不大沉得住气,急声道:
“还请娘娘为嫔妾出气,也好把这势利的风气清一清。”
韩姝默默开始盘算起这件事的可行性,尴尬地发现现在没啥胜算。不过现在没有胜算,不代表一直没有。
她心里一个隐隐约约的想法慢慢浮现。
“你们先回去吧,本宫自有主张。”
她想要宫权没错,但陈氏也不要妄想把自己当枪使。
她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陈氏还想再说些什么,不过已经被虞氏拉住了。
“多谢娘娘。”
看她们穿着这样朴素,韩姝让合欢开了库房,给她们拿了好几批好缎子,挑了几份点心,让陈氏和虞氏带回去。
她性子急,做事也风风火火。
她一时拿不到宫权,但是尚宫局那群人也确实做得过分,自己现在有宠有家世,当然要去好好敲打尚宫局的人,好杀杀他们的威风。
不然等到这虚假的宠爱没了,想耍威风还不没地儿耍呢!
有机会不用,是会过时的。当然,有威风不耍,威风也会过时。